没人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天昭帝遗诏，但大多数人都认得反贼晋王子书钧的脸。
紫极阁之乱虽然已经过去了六年，对大凉人而言，却是记忆尤深。
那一夜，推翻长平黑暗统治的大帝、铁骑荡神州的战神子书策陨落，沉痛笼罩了整座檀京城，而弑父的晋王则连夜出逃，至今下落不明。
“子书钧，你居然还敢回来！”得知消息的第一霎，身为羽林军统领的海云智当即带人前来围困无咎。
“呵！本王为何不敢回来？”易千面冷笑一声，“本王当年所作所为皆事出有因，父皇遗诏里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海大人身为两朝元老，难道不该弄清楚真相后再下结论吗？”
他虽然身在江湖极难接触到大凉朝廷，但经过这些日子的恶补，对当朝重臣已经相当了解，绝不会出现纰漏。
海云智显然不信：“事出有因？哼，弑父确实需要原因！”
易千面勒紧缰绳，神色不变道：“若本王说，是父皇命本王杀死他的呢？”
海云智双目猝地睁大，一时哑口无言。
易千面唇边漾开得体的浅笑，气质儒雅稳重：“你们不是本王的对手，也不是本王的敌人……”
“那不知，晋王殿下的敌人是谁？”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个温润嘹亮的嗓音便从前方传了过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易千面握着缰绳的手已然沁出冷汗，他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又微不可见地深吸一口气，才敢抬眸看向从兴德殿后方信步走出来的那个人。
师长夷身穿绛纱袍，头戴丞相冠，在长长的台阶上站定，他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双眸沉静如水，定定俯视着马上那人。
他身后逐渐出现了海迟庸等朝廷重臣的身影，他们全都站在兴德殿前的台阶之上，满怀戒备地看着这位曾经搅乱整个大凉的反贼。
易千面考虑到无咎的位格，并未下马，对着师长夷得体地略一颔首，微笑道：“丞相大人。”
师长夷依旧面无表情：“晋王殿下，你携先帝遗诏回归，可是因为已经知晓陛下被俘？”
“宁靖侯被杀，一半的罪责在子书祯身上，至于子书祯被俘，呵……”易千面轻笑着摇了摇头，“本王原本还想继续保持观望，然子书祯先是逼反魏王，后又落到如此境地，实在没有治国之能，本王若是继续观望下去，岌岌可危的大凉用不了几日便会四分五裂。丞相大人雄才大略，辅佐一位无能的昏君，想必这五年如履薄冰举步维艰，可否愿意追随本王，成就一段君臣佳话，鱼水之交？”
这些话都是无咎与他演练过的，为了瞒过师长夷，他们提前预设了各种可能，并针对这些可能提出了相应的、合理的解决办法。
群臣们开始窃窃私语，基于天兴帝明里暗里打压子书珩、前不久还意图削弱相权这一系列阴晴不定的行为，有人甚至对换一位帝王的事产生了隐隐的期待。
师长夷似笑非笑：“晋王殿下，陛下生死未卜，你公然与我相商篡位之事，不太合适吧？”
“大凉帝王之位，素来都是能者居之！”易千面不卑不亢，将手中的遗诏扔给离他最近的海云智，继续道，“更何况父皇本就打算传位于本王，如今不过是拿回属于本王的东西，有何不妥？”
无咎之前分析过大凉朝廷的党派，手握羽林军的小阁老海云智绝不会与师长夷同流合污，因为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丞相之位！
先帝遗诏在一开始就落入师长夷手中，他有可能会一口咬定遗诏是假的，而此时的晋王中了他的空心术，为了取悦他，或许只能与他一同怀疑这遗诏的真假，这显然会让扮演晋王的易千面陷入被动，因此遗诏在落入师长夷手中之前必须经过海云智、或者三朝元老海迟庸的查看。
“什么，名正言顺？”
“难道当年之事真有隐情？”
“那可是弑父啊！”
群臣们议论纷纷，海云智看完遗诏上的内容，既震惊，又难以置信，他一点一点、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辨认左下方国玺的印记，确定这真的是先帝遗诏，抬眸看了眼仍旧骑在马上的晋王子书钧，问：“殿下认为当年害得先帝不得不出此下策的人是谁？”
周遭顿时鸦雀无声。
海云智这明显是想让我说这人是师长夷啊……可若是我这么说了，那师长夷便可认出我不是晋王，如此一来，反而会打草惊蛇弄巧成拙……易千面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飞速地权衡着利弊，叹息一声，道：“本王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可惜这人藏得极好，本王至今也未能将他揪出来。”
海云智目光沉凝，若有所失地微眯了下眼睛，终是无奈转身，将先帝遗诏递给了师长夷。
师长夷神色平静，打开遗诏，看着自己的仇人子书策写在上面的内容，于心中快意一笑。
子书策啊子书策，你当年暴虐不仁，对我父母做出何等残忍之事，你若死不瞑目，那就睁大了眼睛好好瞧瞧，你才死了短短六年不到，大凉就已经危如累卵了！
你不是被奉为战神吗？
你不是无所不能吗？
你不是手眼通天吗？
哼，你直到死，也没发现是我害得你求生不得，也没发现是我害得你父子反目！
你再怎么神通广大，也躲不过天道轮回！
看完后，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径直将其递给了海迟庸，海迟庸读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起先帝的晚年，那双饱经沧桑的浑浊双眼流出了两行热泪。
他把遗诏递给身旁的臣子，风，不知何时停了，虫鸟也不叫了，空气凝固的阒寂之中隐隐有低泣声传出，大臣们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那段岁月，仿佛看到了一位纵横天下不可一世的帝王为了让江山社稷延续下去如何殚精竭虑，如何忍辱求全，最终逼不得已，只能让最爱的儿子杀死自己！
短短刹那，悲痛笼罩了所有人。
谁都没想到，紫极阁之乱背后的真相竟会如此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海迟庸涩声打破沉默：“晋王殿下还活着，大凉便还有希望！”
大臣们纷纷应和：“对，晋王殿下还活着，大凉就还有希望！”
易千面翻身下马，附手对着朝臣们行了一礼。
海迟庸忙道：“殿下贵为九五至尊，万万使不得啊！”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海云智唇边掠过一抹冷笑，当即双膝跪地，恭敬道：“吾主在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么一喊，倒是提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一国之君站在台阶下方，大臣们哪里还能站在高处，他们疾步走下来，跪地叩首。
很快，只剩下师长夷还静影沉璧地站在上方，易千面扶起行礼的海迟庸，而后怀着忐忑不安、紧张惶恐、同时又无比激动的心情，踏上台阶，一步一步，昂首挺胸地朝上面那人走去。
他表情和颜悦色，心里想，师长夷，你的死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