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坐。”岑雪风道,“找个舒服的姿势,把胳膊给我。”
子书珩一屁股坐在一张木椅上,既然对方知道自己是谁,他也不想装女人了,直接抬了一条腿搭在桌子上,冷声说道:“我的身体,不需要旁人指点。”
岑雪风:“你那只本命守宫都快被酒精给折腾死了,你也不想活了?”
子书珩不耐烦地闭上眼睛,那只一寸长的黑色守宫就停在他右侧脸颊上,猩红色的圆眼睛里透出无辜和委屈的神色,求救似的望着岑雪风。
“得亏这守宫是我师父给你种的,而且选的是他养的最成功的一条,否则你早就去见你娘了。”岑雪风强硬地捏起他的手腕,“来都来了,哪有不把脉的道理,给我老实待着。”
子书珩虽心烦意乱,倒是也没再反抗。
暗室里静了下来。
像是意识到岑雪风在做一件重要的事,夏雪安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岑雪风收回了手,轻描淡写地说道:“保守估计,还有三年。”
类似的话子书珩早已听人说过许多遍,因此一点也没感到意外,他漠然地瞥了一眼夏雪安,哂笑说:“等我死了,你也要把我做成她这样?”
岑雪风嗤笑一声:“我又不爱你,为啥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原来你爱她,才要抢走她?”子书珩步步紧逼。
“否则呢?”岑雪风冷冷道,“难道是因为她长得美,我想要对一具尸体做点什么吗?”
子书珩阴阳怪气:“谁知道呢。”
“你小子年纪不大,嘴巴倒是挺毒。”岑雪风从药柜里拿出一个乌木盒子,“你来这里,肯定不是为了你娘。”
子书珩接过木盒打开一看,一团殷红色的小绣球安静地躺在里面。
正是十二品叶人参花。
子书珩一挑眉:“十二品叶人参花百年才开一朵,因为被成千上万条毒蛇守护,采摘难度极大,如此珍稀的宝贝,这么轻易就要给我?”
“不给你给谁呢?”岑雪风反问。
“就因为我是她的儿子?”子书珩苦笑。
岑雪风眸光疏淡,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对,就因为你是她的儿子。”
“呵呵呵呵呵呵……”听到这笃定的回答,子书珩突然癫狂地大笑起来。
“你可知,她服毒自尽的那一日,也想带着我走?”他怜悯地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
岑雪风脸上却不见丝毫波澜:“所以呢?”
子书珩闭上眼,讥笑一声,说道:“你爱的那个她分明是想杀死我,你如今却想救我,实在是可笑至极!”
岑雪风眼里露出怜爱,就像是在看一个叛逆的孩子:“珩儿,看来你根本不知你娘为何要自杀。”
子书珩缓缓睁开眼,意兴阑珊:“还能是为了什么,在那皇宫里,每日都有人得宠,每日都有人失宠,父皇不爱她了,她想被盛宠一世的愿望破灭了,落差太大,自会选择这条路,母凭子贵,当然也或许是我这个儿子不争气,没有讨得父皇的喜欢吧!”
“你!”岑雪风眉间骤然出现一道深痕,本欲破口大骂,想了想,终是恨铁不成钢地甩了甩广袖,“你当真是误会她了!”
夏雪安见两人剑拔弩张,指尖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角,焦急地咬着唇瓣,子书珩目光滑过来,看着她苦笑道:“夏贵妃,你可知,拜你所赐,你儿子这些年过得生不如死?”
夏雪安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不要与雪风争吵,好不好?”
子书珩欲哭无泪。
眼前的女人仍是十五年前的模样,可那双绝美的桃花眸暗淡无光,空洞无神,哪里有夏贵妃当年十分之一的神采?
那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夏贵妃再也不会回来了。
岑雪风负手而立,闭了闭眼,长叹一声:“你娘是我的师姐,是庞夏派去大凉的刺客,她选择自杀,绝不会有第二个原因。”
子书珩猛然睁大眼睛。
岑雪风侧过脸来,目光落回到夏雪安脸上,夏雪安也深情脉脉地与之对视。
短暂的震惊过后,子书珩失声问道:“你……说什么?”
“她那时任务差不多已经完成,我想不出第二个原因。”岑雪风说,“身份若是被子书策发现,子书策赐她服毒自尽,那你也不会被晋王救下。何况以她的身手,金蝉脱壳也并非什么难事。所以我猜她的身份并没有被发现,只是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什么叫做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子书珩已经猜到些什么,却是不敢面对。
岑雪风忽然冷笑一声,喟然悲叹:“还能是什么,她爱上了你的父皇!”
刀刀见血,字字诛心!
遽然之间,子书珩只感觉自己的力气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抽了个干净,怔怔地瘫软在木椅上。
那个让他练不了武的娘亲,让他打开天煞孤星诅咒的娘亲,让他目睹亲人一一离开万念俱灰的娘亲……他原本以为自己孤苦的一生,都是这个想让他一起死的娘亲一手造成的。
可她若是深爱父皇,那这一切都变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夏雪安在那尔虞我诈的皇宫里,痴痴地等那日理万机雨露均沾的夫君回来,同时又为这不该有的深情而感到愧恨,就这样日日饱受着背叛国家和背叛爱人的煎熬。
大凉不是她的家,庞夏她也没脸再回去,天地之大,她却无处容身。
所以啊,她不是嫌弃他憎恨他,而是恰恰相反,她是爱他的,才会想让他一同离开这身不由己的尘世。
子书珩鼻头酸涩,红了眼眶。
夏雪安走上前去,抱着他的脑袋,轻轻地低吟:“乖,不哭,不哭了……”
“娘亲。”子书珩在她冰凉如雪的怀里,就像是十五年前的孩童那般,抱着她失声痛哭:“娘亲……原来,原来你过得好苦……”
岑雪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世事造化弄人,子书珩误会了夏雪安整整十五年,冰释前嫌时,夏雪安却只是一具尚未腐烂的尸体。
他的师姐在黄泉路上苦苦等了十五年,至今都没等到那个陪自己过奈何桥的儿子,是否还会继续等下去?又是否,她已经与深爱的情郎重逢,在另一个没有纷争的世界双宿双|飞不离不弃?
岑雪风悲不自胜,闭上眼睛,眼角滑下了两行清泪。
他还清楚地记得夏雪安被庞夏王选中时意气风发的模样,那日她回来收拾行李,他哪里舍得她离去,苦心劝阻:“师姐,天昭帝已经四十八岁了,你当真愿意与一老男人同塌而眠?”
十六岁的少女却是傲然一笑,回答:“愿得此身长报国,不破大凉终不还。”
师姐,你后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