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明,师长夷在紫极阁殿前遇到了海迟庸、海云智以及兵部尚书余温,大家都是聪明人,这些日子师长夷遭到天兴帝倾轧他们有目共睹,这厢魏王自立为王,局势突然变得十分复杂,谁都无法断定谁才是能笑到最后的人。
大家互相行礼,而后面朝紫极阁站立。
海迟庸沉声开口:“丞相对此事怎么看?”
师长夷依旧微微扬着下巴,神色略有倨傲,并未看他:“阁老是指陛下逼反魏王一事还是魏王自立为王一事?”
这就是一件事,但换一个说法,侧重点就不同了。
间接促成魏王造反的海云智心中愤懑,正要辩解两句,海阁老却抢在他前头说:“此举确实有失当之处,但魏王长期占据铁骑营,也与自立为王无异。”
师长夷温文尔雅:“既然阁老心中已有丘壑,又何必问我呢?”
当初天兴帝为真假魏王犯愁,他们才想出这么一个一石二鸟的策略,谁知如今适得其反。海迟庸吐出一口浊气,缓缓摇头:“魏王着实可恶!”
师长夷轻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嘲讽道:“阁老没有打过仗,自是不知攻下翰朗有多难,联想一下魏王之前在檀京的处境,战死和造反之间,换成是阁老,会作何选择?”
海阁老不以为然:“他曾经攻下过翰朗,定是有攻下翰朗的实力!这显然早已有了反心!”
师长夷对此并没有异议,申屠明真驻守翰朗,这世上能与之抗衡的也唯有同样会缥缈经的子书珩和会拔山震元神功的子书钧,子书珩已经知道自己身世,绝不会对翰朗发起进攻,那一道愚蠢的军令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这时子满走了出来,恭敬道:“四位大人请。”
子书祯负手立在那块写着“和光同尘”四字的匾额下,四人进来看到他的背影,略微怔了怔,正要跪地行礼,便听子书祯道:“免了。”
他并未动作,依旧只给他们一个颀长的背影。
话落后,死寂笼罩了整间大殿,他们在压抑紧绷的气氛里浮想联翩,各怀鬼胎。
良久,子书祯转过身来,面容肃凛道:“朕要诛讨子书珩,你们四个现在便拟出一个可行的法子。”
四人闻言表情各异。
短暂的沉默过后,海云智经过一番斟酌,率先开口道:“子书珩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能与铁骑营对抗的首选是车骑营,南燕若不肯停战,宁靖侯恐分身乏术。”
余温忙接着劝:“是啊陛下,眼下还不是征讨的时候啊,逆贼子书珩虽占据铁骑营,但他能养活铁骑营么?我们停了他的粮草,他又能坚持多久呢?依臣所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海迟庸说:“子书珩自立为王,面对的敌人并非只有我们,申屠明真出山,庞夏王不可能对翰宁四城善罢甘休,依老臣所见,根本不需我们出手……”
师长夷温声打断:“阁老这是忘记子书珩的母亲是庞夏人了?”
所有人霍然看向他。
子书珩的母亲是庞夏人,难道庞夏就不会收复失地了么?子书祯凝眸思忖片刻,道:“老师的意思是……”
师长夷微微颔首:“微臣只是想提醒诸位,碍于子书珩半个庞夏人的身份,庞夏王完全有可能与他议和。”
“……子书珩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确实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子书祯若有所思,走到桌子后坐下,闭目沉思,少顷缓缓睁开眼,看向身着绛纱袍的师长夷,“老师也认为现在不是诛讨子书珩的时候么?”
师长夷附起双手,抬高声音道:“臣愿意率十万羽林军北上征讨逆贼子书珩!”
海迟庸、海云智以及余温愕然睁大眼,子书祯却是疑惑地皱起了眉。
师长夷垂下双手,定定望着子书祯,像是颇为为难地叹了口气:“不过在此之前,臣有一事要向陛下禀报。”
子书祯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安,问:“何事?”
师长夷说:“自紫极阁之乱起,臣便一直在调查晋王下落,这几日刚好有了眉目。”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子书祯心中唏嘘,稳声问:“他在何处?”
师长夷:“晋王这些年以金面贵公子无咎的身份混迹江湖,海底墓和摘星阁都是他的藏身之处。”
子书祯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梢,重复道:“无、咎。”
他并不怀疑这则情报的真假,更让他在意的是师长夷这时候告知此事的用心。
他刚刚竟然说要带兵征讨子书珩……想到这里,子书祯看着师长夷,忍不住鄙夷地哼笑起来,“老师的意思是先诛讨晋王,拿回子书明心咒?”
师长夷从容回答:“臣以为这两件事并不矛盾,可以同时进行。”
海迟庸生怕子书祯被师长夷迷惑了心智,忙道:“陛下,东南战事未平,义宁王已不肯再向我大凉俯首称臣,如今北线又被逆贼子书珩占据……”
子书祯心弦猛地一颤——这位年迈的三朝大臣说着说着竟哽咽了。
“陛下!”海迟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中的悲郁,才继续涩声说,“四十一年前,我大凉只是长平的一个藩属国,我们每年要向长平进贡百万两黄金,在长平人面前永远低人一等,那一年,四十多岁的长平王闻人禹相中了只有十二岁的逸乐公主,我们能做的也只有拱手相让,先帝不肯将这位年幼的亲妹妹交出去,主动请命带兵出战,那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战死沙场,然而他却力挽狂澜,成功策动其他三国起义,只用了短短五年便终结了长平长达三百年的黑暗统治。大凉称霸神州大地三十五年,国富力强,啸傲群雄……何至于此啊!”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亲眼目睹了自己国家的崛起,如今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国家无法挽回地走向衰落!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是身为君主的我太无能了么?
还是这天下早已不似当年!
子书祯许久没有作声。
他在想,若六年前登基的是子书珩,天下会是何种局面?若这些年他没有明里暗里打压子书珩,又会是何种局面?
可那旋转乾坤的天昭帝不也是弑兄夺位么?他不也忌惮身边人,要所有亲王大臣和光同尘,否则就将他们一一赐死么?
子书祯双目赤红,在心中悲愤咆哮——我扛起了子书珩不愿扛起的大凉江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师长夷故意待他们沉浸在国家衰落的无力与悲痛之中,才冷冷地给他们当头一喝:“以先帝之远见,效仿谁不好,偏要效仿长平,诸国为平等反抗过一次,自然会有第二次,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海云智直接忍不住怒斥:“先帝所做一切皆是为大凉谋求福祉,丞相大人怎能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只有你大凉人是人,其他国家的人便不是人了?既然遵循弱肉强食的法则,要么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要么就该在成为弱者时接受自己的命运!师长夷心中讥嘲,却不反驳,不咸不淡地送给他一句:“小阁老所言极是,先帝功高盖世,做什么都是对的。”
海云智:“你!”
子书祯凝眸盯了师长夷良久,眼底透出彻骨的冷意:“丞相慧心妙舌,这便动身去南隶与姜炎琢商议止战之事吧,朕不同意割地,不同意任何形式的赔偿,丞相可千万不要让朕失望啊!”
说完便起身扬长而去。
师长夷没有丝毫迟疑,恭敬附手领命:“臣,定当不负陛下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