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公输尺带着食盒来到贵妃陵,发现子书珩坐在阳光下看一封信,他走上前去轻声问:“王爷,其他人呢?”
子书珩没有回应,公输尺便意识到他三感尚未恢复,没再打扰,在一旁的石桌前取出食盒里的小菜。
放下了心头大患,公输尺昨夜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今天心情格外明媚,唇角一直都是情不自禁地上扬着,子书珩读完信,才发现他在。
“先生来了。”他从轮椅上站起身,伸了伸胳膊。
没有触觉,体会不到伸懒腰的惬意,但就好比有事没事对着镜子笑一笑心情也会莫名其妙变好,他至少可以得到精神上的放松。
公输尺点了点头,双手将勺子递上前。
子书珩接过勺子,含笑问:“先生已经吃过了么?”
公输尺又点了点头。
子书珩没再与他客套,坐下后安安静静地吃起早饭,没有触觉也没有味觉,东西吃进嘴里,他根本感受不到,只能依凭经验来完成吃饭这件事。
仿佛闻到了饭香,张悲尘、陆知彰、秦知微相继出来了,秦知微一直带着那把与肩同宽的大刀,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贪吃。陆知彰昨天喝了不少酒,整个人还是昏沉沉的,打了个哈欠,道:“鬼医呢?”
公输尺摇摇头:“我来就没见到七哥,也没见到皇太妃。”
陆知彰往嘴里塞了口包子,看向子书珩。
子书珩从他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什么,将那封信掏出来给他看。
陆知彰心头一颤,放下手中的包子,拿起来读阅。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问是非、叹是非、笑是非。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珩儿,你的药我已备好,只需按时服用三个月,三感消失即可控制在你入睡后。
纵化大浪中,不喜亦不惧。云烟散去,相忘江湖。”
陆知彰噗嗤一笑:“瞧瞧,瞧瞧,硬是把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师逼成了一个假装豁达的诗人!”
公输尺忙拿起来看了:“七哥这是离开了?”
张悲尘也拿来读了一遍,心中一阵凄凉,淡声道:“应该是了。”
子书珩听不见,察言观色的本领倒是大有长进,他对张悲尘说:“前辈若是不嫌弃,就在这儿住下吧。”
张悲尘没想到他竟然猜中了自己的心思——世事造化弄人,九大恶人死的死,走得走,如今就只剩下了他一个。
他说:“此处乃皇太妃沉眠之地,岂能容我冒犯,我会尽快搬出去。”
子书珩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他自己听不到,又温言道:“那么多工艺卓绝的蜡像无处安置,搬走免不了磕磕碰碰,太可惜。”
张悲尘看着他,忽然想起他当初男扮女装在自己这学做蜡人像时的情景——少年表面风流佻达,骨子里却写满桀骜,似乎对什么都十分抗拒,而如今,他在得失荣枯中蜕变,有了包容万物的胸襟与处变不惊的从容。
张悲尘唇边漾开感恩的笑,对他点了点头。
天黑后,公输尺带着他们来到两扇紧闭的青铜门前,每一扇门上都雕刻着繁复的图案,子书珩一眼便认出,那是庞夏信奉的摩尼神,祂们手中捏着的东西是庞夏圣物天山雪莲。
“我从未带人来过这里。”说完公输尺跪下身,虔诚而恭敬地行了祭拜之礼,而后双手合十,嘴里念了些他们听不懂的铭文。
待一切都准备妥当,他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割破手指,分别将鲜血抹在两扇门上。
很快,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闭着眼的摩尼神睁开金瞳,挥动手中捏着的天山雪莲,紧接着,只听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两扇青铜门缓缓地向内打开。
寝殿内的长明灯两盏两盏地、按部就班地点亮。
目睹这一切,几人震撼不已。
公输尺声音沉静:“这便是贵妃陵的寝殿了。”
他们挪动步伐,走了进去。
公输尺说这里藏着宝藏,大家本以为应是珠光宝气的,不承想,这里所有的装饰都那般朴实无华,以其素雅的程度,甚至难以与皇陵联系起来。
大殿排列着二十四跟圆柱,盘在柱子上的都是涅槃重生的凤,前方正中央的位置安放着一座青铜棺椁,上面雕刻着与大门相同的摩尼神与雪莲。尽头直对着的是一副色彩鲜明的巨型壁画,画的正是天昭帝与夏雪安初见的那一日——夏雪安的和亲队伍抵达檀京,她刚刚下了马车,子书策便打马前来,正值壮年的大帝轻而易举地将那体态纤柔的绝色少女揽入自己怀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沐着粲艳的明日,乘着清朗的风,潇洒而快意地带那美人儿绝尘而去。
公输尺说:“这幅壁画是我按照先帝的愿望所画,他说他这一生创过许多凡人无法企及的巅峰,但有些事,年纪大了也就不那么值得怀念了,唯独那一日的初见让他终生难忘。”
所有人都向这壁画投去肃穆的目光。
子书珩想起无咎的话——父皇看到你娘的第一眼便知她的来意。
那么被父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抱上马的娘亲,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她对铁骑荡神州的大帝,会不会也是一见钟情?
这时,公输尺的声音打断了他思绪:“其实这里真的藏有富可敌国的宝藏,不过我猜各位应该对宝藏不感兴趣。”
大家相视而笑。
他又道:“那么,不要错过时辰,我们进入正题吧。”
他们推开棺椁,又打开里面的黄金棺材,让夏雪安静静躺下。
天下第一美身穿绛红金凤袍,头戴金凤冠,睡颜依旧足够迷人,眉眼秾丽,鼻梁挺直,朱唇秀雅——美人最怕迟暮,而她的美在这一刻达到了隽永,不会随岁月的消逝而褪色。
生前,她风华绝代,迷倒众生。
死后,她依然雍容华贵,倾国倾城。
子书珩看着黄金棺材的盖子渐渐合上,看着娘亲从视野里渐渐消失。
他心中平静,唇边漾开释然的笑。
一行人跪地行礼,恭敬退出寝殿,两扇厚重的青铜门缓缓闭紧,隔开了人间与幽冥。
至此。
一代绝色于海底永眠,再也没人能扰她清梦。
一代大帝情深如海,终于,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