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音楼被抄,在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们议论纷纷,禁军押着织田秀奈等人走了出来——子书珩死里逃生,织田秀奈为杀死子书珩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她双手几乎被废,性命也保不住,但目光与子书珩相对的时候,却有股说不来的疑忌。
义宁王横抱着一裹着玄色蟒袍的女子上了马车,而后长公主也跟了上去。
百姓们跪地俯首,待马车走远了,才对那被大王抱着的女子的身份众说纷纭。
上车后,子书珩扯下段忘渊盖在自己身上的蟒袍,而后若无其事地穿好,段忘渊和段忘容都静静看着他,那目光灼热地让他一时间抬不起头,于是他只好低着头,假装心疼地看着自己那被步摇刺穿的手掌。
马车颠簸,三人的身子来回摇晃。
子书珩心中一阵自嘲,分明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此刻却觉得喉间发干,又不是自己想落难的,为啥就觉得特别丢人呢?
他喉咙上下滑动:“好像有件事……”
他先是走了一遭幻境,又走了一把鬼门关,思维十分混乱,总觉得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段忘容知他懂他,提醒道:“师父。”
子书珩两眼蓦地亮起来:“对!怎么就把师父给忘了呢!”
段忘渊道:“火已经灭了,但没有见到人。”
“若是人有个三长两短,再大的火也绝不可能搜不到尸体。”子书珩抬高嗓音,“麻烦车夫,去一趟楼大人的府邸!”
段忘渊紧跟着下达命令:“按照驸马的吩咐去做。”
马车掉转方向。
日落西山,楼长宣的宅邸被大火烧成了一片黑漆漆的废墟,火扑灭不久,许多角落还冒着零星白烟。
三人在废墟里穿行,既然找不到活人,那至少要留下点什么,哪怕是烧焦的尸体。
子书珩走两步就走不动了,脸上没有一丁点儿血色,脊背被冷汗湿了大片,死中求生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否则在醉音楼的时候,也不需要段忘渊亲自把他抱出来。
他现在能站在这里,全是由对师父的担忧所支撑,他心中就是有一个信念,坚定不移地笃信李明殊还活着。
他在一旁寻了个相对干净点的角落坐下,任由冷汗模糊视野,虚弱地良久说不出话,段忘容心疼地看着他,温声道:“你若是累了便趴着睡一会儿,等我回来。”
段忘渊一哂,强势地说:“你也乖乖在这等着!孤带人去找前辈下落。”
段忘容觉得身体没有一丝疲倦,刚要拒绝他的好意,却硬是被冷面少年的鹰眸给瞪了回去。
她看着弟弟远去的背影,轻声说:“我与你一样,坚信师父还活着。”
子书珩费劲地提了下嘴角,段忘容在他身旁坐下,让他靠着自己的肩。
“有了这次经历,师姐便要做好心理准备了。”子书珩阖了眼,声音微弱,“我注定是要走在师姐前头的。”
段忘容心中不快,倔强地说:“你不必担心我。”
子书珩闭着眼轻笑:“我不担心你,担心谁呢?”
段忘容双眸微颤。
子书珩吁出一口气:“是,我还担心师父,担心我们的孩子,我分明这么贪恋人间,我自己都没做好准备去死,又有什么资格来劝说师姐。”
残阳如血。
“被一将死之人惦记,真是糟糕的体验。”一个熟悉的嗓音与骤起的风声一同传来。
子书珩猛地睁开眼,与段忘容齐齐循声望去。
李明殊身着大红喜服,背负流泉,立在黄昏的逆光里,那张脸藏在阴影之下,纵有多少喜怒哀乐,都无法被人窥破。风吹动她的裙摆,她依旧英姿挺拔,却不见往日风采,显得落寞又孤独。
“师父……”段忘容当即起身,疾步迎上去。
子书珩心中一阵欢喜,想站起来,却没能如愿,只好继续坐在原地。
坐着也不妨碍他高兴。
李明殊侧了侧身,那俩徒儿终于能看清她的脸了——灰头土脸,一身脏污,哪里还有一丁点儿风尘妖女的威仪,简直就是一难登大雅之堂的疯婆子。
显然,她已经在大火中搜寻过了。
子书珩心下了然——禁军找不到她,只会是因她不想被找到。
“你们好像不太顺利?”李明殊假装风轻云淡地开口。
“说来话长。”段忘容拉着她来到子书珩面前,杏眼里轻漾着喜悦,“我们都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李明殊扯了扯嘴角配合地笑了笑,眼底却满是失落。
子书珩轻叹了口气:“师父,楼长宣楼大人一心报复义宁,自然知道自己早晚会被抓,像他这样洁身自好的人,为免牵扯家人,不仅不会成亲,也绝不会有子嗣。”
李明殊双眸猝然睁大。
子书珩继续道:“那都是秦少游骗你的!”
李明殊登时红了眼眶,哽咽着说:“我还以为……”
“还以为连楼家唯一的血脉也没能保住?”子书珩含笑看着她。
“嗯!”李明殊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对着徒弟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天经历了多少次百转千回,好在峰回路转,命运这一次放过了她。
压抑在心中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顶点,她终于再也绷不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子书珩与段忘容平静地对视,而后看向天边逐渐褪色的晚霞,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四处张望,看到一棵亭亭如盖的凤凰木。
这场大火烧毁了一切,唯独这棵树苍翠挺拔地立在那里,仿佛被什么护佑着。
李明殊还在哭泣,子书珩运起内力,终于站起身,走到这棵树下。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被救后织田秀奈房间里的场景,对段忘容道:“师姐,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只一个眼神,段忘容便猜到他想表达什么,她将九段枪插进地里,一下一下地破开被烧得不像样子的地面表层,露出新鲜的土壤来。
“委屈九段枪了。”子书珩语调轻快。
段忘容宠溺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很快,长枪便撞在硬物上,段忘容小心翼翼地将其周边的土推开。
那是一个檀木箱子。
他们挖开土,将木箱取出,而后打开箱盖。
两人相视一笑,子书珩对哭得不能自已的李明殊道:“师父,省着点儿哭吧,看到这样宝贝,你不哭上三天三夜,就太不对不起这些爱你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