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里漆黑无光,子书珩整个人被冰凉刺骨的水淹没,四肢牢牢固定在刑架上,唯有借助手上镣铐的力量撑着身体浮出水面仰起脸才能勉强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
若是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呛上一口,那几乎就绝无可能生还了,他知道自己体力少得可怜,因此一进到水里便有意识地调整呼吸节奏,以减少体力的消耗。
头顶是两块足足有十余寸厚的石板,完全阻隔了水牢和外头的世界,他听不见上面发生了什么,上面自然也无法凭声音发现他。
虽然艰难,他还是适应了呼吸节奏,却无法适应周遭的环境——实在是太冷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被这么对待过。他浑身哆嗦,试着凝聚体内真气助自己脱困,却发现自己感受不到一丝内力。
一连试了三回,结果都以失败告终,他本能地想到自己的本命守宫,然而心中与之联结,却未得到任何回应。
怎么会……
问题难道是出在水上?
这只守宫已经帮他炼就了百毒不侵之体,偏偏这一会儿却不肯帮他了?
难道是在不经意间中了织田秀奈的幻术?
织田秀奈简直防他防得滴水不漏——这个女人实在是可怕,今日她演了这么一出向风尘妖女展开复仇的好戏,实则目标却是他子书珩!
子书珩猝然想起她问自己的那个问题——内功心法是谁传授与你的?
他的内功心法是师长夷所授。
织田秀奈为什么会这么问?
空心术可以让人背叛自己……
师长夷若对自己用了空心术,歹心自然就不会被父皇的明心咒发现。
那么,织田秀奈与师长夷到底有何关系?
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杀死我呢?
一连串的问题盘旋在脑海中,没有一丝光亮,子书珩分辨不清时间过了多久,不过他很快就深切地体会到自己有多么孱弱了——他手腕用力撑着铁铐,却没能把自己托出水面。
他憋气蓄力,快到极限时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双脚也向上发力,奈何浸泡在冰水中太久,他对四肢的掌控力越来越弱小。
水面忽然冒出气泡。
冰水蛮横地灌入他的口鼻。
失去意识之前,他不自觉地想起幻境里,自己跪在父皇面前接受加冠时的场景。
“朕的好孩子。”天昭帝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温和地跟他说,“父皇一直在看着你,父皇一直都懂你。”
-
禁军推开门搜查织田秀奈的房间,织田秀奈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官爷这是做什么?”
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将自己收拾整齐,看到段忘渊和段忘容走进来,连忙跪地俯首。
段忘渊没有分毫怜香惜玉,一脚将她踹倒在地,怒喝道:“你把魏王藏到哪里去了!”
织田秀奈踉跄着起来,跪地膝行到段忘渊面前,抬头时泪眼婆娑,一脸无辜:“民女不知啊!刚刚就是跟公主殿下开个玩笑,魏王醒来后已经离开了!”
“开个玩笑?”段忘容目光冷厉,“蛇蝎毒妇,我只后悔没有杀死你!”
段忘渊从一旁近卫手中拔刀出鞘,直接在织田秀奈脸上划了一刀,而后在她错愕的目光下,将刀锋抵在她的细长脖颈上:“老妖婆,休要在孤面前搔首弄姿兴妖作怪!你再不老实交代,孤便削断你的双手双脚,割掉你的舌,扔到街上,让你一辈子受人欺凌!”
怎么会……他怎么会这般气愤?他不是该厌恶子书珩么?织田秀奈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把脸,手上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她双眸一颤,这才知道自己失算了,忙思考该如何脱身,梨花带雨地央求道:“民女当真不知啊!大王就算是搜遍整个醉音楼,也是找不到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民女当真无辜!”
“你算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威胁孤!”段忘渊挥起刀正要断她手臂,织田秀奈察觉到杀气,红唇翕动,飞速地默念起口诀,抬起眼眸就要对段忘渊施展空心术——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能先想办法活下去!
段忘渊早就听闻这人的幻术了得,并不与之对视,长刀一挥,毫不客气地切断她四根指头。
啪嗒几声,露出白骨的断指掉在地上,缓缓流出鲜红。
凉意在剧痛之前传来,织田秀奈心下一寒,旋即她脸上错愕的表情陡然生变,竟癫狂地大笑起来:“呵呵呵呵呵呵……你居然敢伤我至此!”
她愤恨地看着段忘容,语气阴冷地说:“本来子书珩还有一口气,说不定还能救回来,可惜你们惹怒了我,就算是把我醉音楼翻一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他了。”
说话间,她脸上的刀痕一点一点地愈合,被切断的手指也长了出来。
众人震惊不已。
织田秀奈看着自己那只重新变得完整的手,眼含讥诮地挑拨道:“公主殿下,大王如此鲁莽,显然是不想让你与子书珩团聚啊……”
段忘容知她蛇蝎心肠,并不言语,上前一步,飞快地封住她全身的穴道。
被她用幻术遮掩的伤口蓦地显露出来,众人一阵唏嘘,织田秀奈动弹不得,无法继续施展幻术逃脱,心中那根希望之弦终是崩断,在被绝望彻底侵蚀的那一刹,她却像是慷慨就义般,不卑不亢道:“来啊,你们杀了我吧。我一命换子书珩一命,值了!”
“孤怎能让你这么容易死掉,魏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还得从你身上加倍地还回来。”段忘渊鹰眸愈发狠厉,高声道,“谁知这醉音楼的机关,凡提供线索者,孤重重有赏!”
秦少游一直跪在门外的廊道上,听到这番话,飞速地在心中掂量自己这时候该如何趋利避害——大王都亲自来了,织田秀奈绝无可能善终,而他害死了李明殊,便等于得罪了长公主和魏王,倒不如趁机给自己找块免死金牌。
“回大王的话,草民、草民不知机关在哪儿,但曾经见过有人抬着许多水桶进来,下面、下面应该是有水池的……”他心惊胆战地开了口。
段忘容闻言心寒了大半,若是珩儿被囚禁在水里……
她不敢想象。
“一定有机关。”段忘渊笃定地说,“找!找不到便提着脑袋来见孤!”
一声令下,禁军当即忙了起来。
段忘容仔细观察着整间屋子,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珩儿一向聪慧,即便身陷险境,也会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所以他一定还活着。
要信他,要信他啊!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念着,忽然一个禁军掀开地毯,指着地板说:“王上,这里有异样!”
段忘容疾步挪过去,地上那道缝隙粗细与其他地板的缝隙差别不大,却比其他地板要长出许多,她心跳极快,沉声道:“取九段枪来!”
禁军忙将九段枪双手奉上。
段忘容凝聚真气,挥起金色长枪,直直劈下,而后猛地向上一带——地板登时碎裂成无数块,被狂风卷到了一旁。
藏在石板下的水牢暴露了出来。
她看到水下模糊的人影,正要跳下去,却只听噗通一声,段忘渊已先她一步跳入水中。
“王上!”
禁军们目瞪口呆,担惊受怕。
空气倏然陷入安静,只过了短短一瞬,段忘容却觉得漫长又煎熬,仿佛就要站不住了,不一会儿水面便泛起浪花,段忘渊抱着子书珩上了岸,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平在地板上。
子书珩不省人事,身上每一寸肌肤都白得渗人,嘴唇却是乌青色的,见过溺水而亡的人自是知道这代表着什么,空气被悲戚笼罩,段忘容却不肯放弃,手指摸向他颈间,而后当着众人的面扯下轻纱,露出满脸骇人丑陋的黑麻子,她捏住子书珩的鼻,掰开他的嘴,含住他冰冷的唇,一下一下地吹气,做完这一切,她又贴在他没有体温的胸口上细细倾听。
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套动作,滚烫的热泪像是决堤般往下掉,那昏迷的人何其铁石心肠,竟连一丁点儿反应也不肯给她。
“死啦,子书珩死啦,他死啦……”看到这一幕,织田秀奈欢愉又兴奋,终是被禁军封住哑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段忘渊静静站在一旁,下水救子书珩的时候就探过了,已经没了呼吸,但他又能做什么呢?姐姐爱这个人如生命,如何能接受自己捧在心尖上的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的事实?
段忘渊不忍心再看,背过身去。
压抑沉重的气氛中,有人忽然唤了一句:“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循声看了过去,那通体漆黑的守宫不知何时爬了出来,正伏在子书珩的胸口,睁着圆溜溜的红眸看着段忘容。
本命守宫与宿主同生同死,既然守宫还活着,那珩儿也一定还活着!
段忘容模糊的双眼亮起光,擦了擦泪,继续重复起刚才的动作。
……
子书珩意识恢复时,只有一个感觉,冷,太冷了。
紧接着,唇上的柔软触感让他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他想弄明白到底是谁这么不知疲倦,一次一次,没完没了地触发他内心深处的眷恋。
于是,这铭肌镂骨的身体记忆擅作决定,拉他重回人间。
他被胸腔涌上来的水猛呛了一口,坐起身剧烈地咳嗽。
却不知,周围密不透风地站了一圈人,都在屏气凝神地围观他死里逃生。
他确实已经没有呼吸了,但他也确实奇迹般地活了过来,目睹这一切,段忘渊热泪盈眶,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内心的激动久久未能平复。
而那让子书珩重新感知到人世艰辛的“罪魁祸首”,此刻却比任何人都要平静。她就这么安静而又安然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不停地咳嗽,狼狈地吐水。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眼前这一幕更能让她感到欣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