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忘容毕竟是一国公主,而且还是枪神之后,越是真心想在大凉扎根,越是不能委屈自己。”师长夷从容自若,“若是嫁给平阳王,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多琐事了。”
经师长夷这么一点拨,子书珩茅塞顿开,脑海里的思路也跟着变得清晰,他讪然而又不失佻达地笑了笑:“惭愧惭愧。”
旁人不知义宁长公主来和亲的本意,子书祯却清楚地很,但他若直接當著众人的面挑明这层关系,那便坐实了段忘容的身份,更何况狡猾的子书珩还可能不承认,所以他必须假装不知道。
他身体后仰,靠在龙椅上,神色漠然地看着师长夷,手指继续捻起东珠,问:“若是假的呢?”
师长夷说:“若是假的,那陛下可有想过,他们派一个假公主过来,是不是也在等着我们发现?”
子书祯眉心微拧。
师长夷一如既往地平静:“我们只知南燕已经派遣使臣去了义宁,却不知在此之前,南燕王姜炎琢与义宁王段忘渊有没有暗中交流过。打仗看的是时机没错,但也要清楚自己的实力。四方军统共有五十万兵力,义宁再怎么不济也有个七八万,我们车骑营辎重比他们强一些,但不过也只有三十万兵力而已。”
他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而后向所有人发起了质问:“我大凉文武百官,谁能保证车骑营三十万大军可以同时对抗南燕、义宁两国近六十万的兵力?”
话落后,余音在紫极阁里久久回荡。
师长夷嗓音温润,毫无攻击性,正因如此,他讲出口的话才透着一股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强大力量,远比咄咄逼人更能让人信服。
大臣们低着头不说话。
平阳王子书翊闭了闭眼——与丞相的这一场对决,他输得心服口服。
至此大局已定,天兴帝再也没有出兵的理由,尚未摸清敌况便发起战争确实乃兵家大忌,他是要开疆拓土,但绝不能以吃败仗为代价恣意妄为。
他继承了昭和盛世,不求对子书一脉有功,但至少要做到无过。
只是这么一来一回,他不仅没能遂意,还失去了掣肘子书珩的棋子。
他想了想,放低姿态开口问:“依老师所见,朕该何时出兵?”
师长夷附手道:“陛下想为大凉开疆拓土,重心若是放在南方,那便把铁骑营的兵力调过来一部分,当然前提是翰朗城墙足够稳固。打仗最忌讳的便是兵力分散,集中兵力逐一攻破才是上上之策。”
子书祯心弦蓦地一颤。
子书珩虽被收了兵权,但铁骑营的大将军和骠骑将军都是他的心腹,若是让其中之一带兵南下,恐怕很难与王淮配合作战。
国家局势风云变换,如此看来,他终是错过了吞并义宁的最佳时机。
子书祯愧恨地叹了口气,摆摆手,道:“都退下吧。”
大臣们心知龙颜不悦,不敢有分毫忤逆,纷纷躬着身子向门外退。
子书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皇叔,你留下。”
子书珩刚要挪身,闻声便在原地站定。
师长夷遥遥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也退出去了。
“朕知道你身子不行,坐吧。”子书祯起身,走到一旁修剪盆栽。
一国之君站着,他这个臣子哪有坐下的道理?然而子书珩突然想起自己被罚跪的那一晚,回了句“谢陛下,”便心安理得地俯身坐了下来——该给的恭敬他已经给足了,没必要在这里难为自己。
子书祯瞥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地笑了笑。
“还记得我们一起跟着老师学习的时候,老师问什么皇叔都能答得上来,我那时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聪慧的人呢?”他修剪着翠柏盆景的枝丫,“今日来看,皇叔也有答不上来的时候啊。”
子书珩心里莫名涌上一阵酸楚,沉默良久,涩声说:“陛下问的问题,老师从未教过。”
“那些年我甚是羡慕皇叔。”子书祯象是全神贯注修剪着盆景,他年轻、强壮、气质沉稳,逆光站立,只留给子书珩一个落寞的背影,“无论皇叔遇到怎样的难题,老师总能替皇叔解围,多少年了,这好像已经变成了老师的习惯。”
子书珩道:“今日老师所言,是为大凉。”
子书祯手里的动作并没停下,他平静地说:“为了你也好,为了大凉也罢,总之都不是为了我。”
子书珩呼吸变得沉重,垂眸看着案桌上花纹。
殿内岑寂,剪刀唰唰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子书祯放下剪刀,小太监清理盆栽周围的碎屑,子满递过来湿帕子,子书祯擦了手,又回到龙椅前坐下。
“朕听闻,皇叔在恶人墓……”他顿了顿,改口道,“在太妃陵里杀了人。”
子书珩抬起头来。
子书祯看着他,向他确认:“皇叔杀了武痴噬心。”
子书珩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这个,点了下头。
“皇叔是怎么杀死噬心的呢?”子书祯靠在龙椅上,神色重归帝王才会有的凛傲。
“一种暗器。”子书珩坦白。
“暗器?”子书祯挑了挑眉,似是将信将疑,“原来是暗器。”他笑了笑,“朕还以为皇叔是武林高手呢。”
子书珩面露悲戚:“臣病体残躯,哪里能练得了武?”
子书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朕早年读阅过《千毒方》,知道迷仙引,那一日皇叔大婚,是想从朕口里试探出什么?”
子书珩心头一颤,立即起身跪地:“微臣不敢。”
“起来。”子书祯声音低沉,“今日你说什么,朕都不会治你的罪。”
子书珩抬眸,子书祯目光灼灼,他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般互诉衷肠了,你我不必以君臣自居。”
子书珩不禁想起他们一起读书的日子,他虽有爵位,却因年纪小不能参与朝政,子书祯一开始没有爵位,也不在朝廷任职,他们两人一天到晚都很闲,于是趁着师长夷上朝无人管教,他们便学着民间孩子那般,一起捕鸟、捉蝉。他体力不好,跑几步就要喘好久,子书祯总会一声不吭地背起他,他们登过檀京城最高的楼宇,吃过长宁街最臭的豆腐,还偷偷喝过师长夷的酒,一起挨过老师的揍。
子书珩起身后就那么站着,眼眶不知不觉有些发涩,他说:“臣在翰朗遇到了西域毒帝,他告诉臣,臣早已被人下了迷仙引之毒。臣体内这只本命守宫便是受他所赠,用以压制迷仙引的毒性。”
子书珩先是愕然不已,后又象是哭笑不得:“皇叔怀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