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书珩进宫的时候,几位大臣已在紫极阁门前候着,他在寒暄中与师长夷交换了眼神,不费吹灰之力便读懂了这里面的深意——老师是在叮嘱他,今天一定要沉住气,不可轻举妄动。
很快子满出来传唤,让大家一起入内面圣。
平阳王子书翊已经站在里头,子书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手里握着一串东珠。
“皇叔婚后气色越来越好了。”他看向子书珩。
子书珩颔首:“托陛下的福。”
子书祯勾起唇角,眼底却丝毫不见笑意,子书珩抬起头来,两人静静对视片刻,子书祯慢慢地敛起笑,别有深意地问:“皇叔,你没动真情吧?”
子书珩心里猛地一咯噔。
既然师长夷在外暗示过他,那今日要商议的事定是与他有关,只是没想到牵扯的竟是段忘容。
子书珩沉下心,装出讨饶的模样:“陛下何必当着一众大臣的面打趣臣呢!”
“没动真情便好啊!”子书祯低笑了一声,拿起一本折子翻看,“平阳王,你与大家说说吧。”
“是。”平阳王子书翊挺直胸膛,神情复杂地看了子书珩一眼,道,“据本王调查,前来和亲的义宁长公主是假的。”
听到此言,子书珩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心却慌了。
他在一霎间想明白很多。
子书祯想要攻打义宁国,短时间内无法从义宁国那边找到名头,便只能从这位前来和亲的长公主身上下手。义宁长公主常年蒙着面纱,除了极少数伺候在跟前的人和那几位亲人,没人知道她相貌到底如何,但传闻却把她的容貌给框死了——
她是长了满脸黑麻子的天下第一丑女。
而大婚那一日,她惊艳登场,脸上不仅没有黑麻子,恰恰相反,她倾国倾城,美若天仙,甚至把被誉为大凉之辉的王皇后都比了下去。
子书珩越想越慌,越想越悔,他本以为子书祯意图利用段忘容来牵制他,那段忘容至少在短期内应是安全的。
然而事实却远超他的掌控。
猝不及防被将了一军,他才幡然醒悟,自己竟为了逞一时的意气,亲手将心爱的女人送到了风口浪尖!
子书祯后背靠在龙椅上,恍若没听到一样,只静静地翻看奏折。
他在等子书珩开口。
子书珩并没有开口。
海迟庸心知陛下这是为了发兵义宁放弃了掣肘魏王的这枚棋子,既然没人开口,那他便顺水推舟好了,他问平阳王:“何以见得?”
平阳王道:“天下谁人不知义宁长公主是一丑女,嫁过来这一位却拥有国色天香之姿,自然是假的了。”
海迟庸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也有些道理。”
平阳王继续说:“义宁王对这个龙凤胎姐姐珍视地很,他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亲姐姐送到敌国谋求和平?当然真真假假并不重要,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出兵的理由。宁靖侯差不多已经抵达边郡,车骑营厉兵秣马,为的是什么?”
他忽然抬高嗓音,象是热血沸腾,“为的不就是开疆拓土么?南燕已经派使臣前去义宁结盟,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制衡我大凉么?结盟一旦形成,南境防线得到巩固,那我大凉再想攻破就会难上加难。诸位,现在出兵的理由已经有了,打破平衡刻不容缓啊!”
他发表完这番慷慨陈词,紫极阁陡然间陷入了安静。
“啪”的一声,子书祯合上手里的折子,抬眸看向子书珩。
“打仗的事朕不懂,国库如今吃紧,不过边郡的粮草还算充盈,依皇叔所见,现在时机到了么?”
子书珩脸色煞白,没有做出回复。
大臣们沉默不语,视线全都聚集在他身上。
死寂把时间无限拉长。
子书珩从小便伶牙俐齿,即便身体羸弱,也仍能舌战群儒扭转乾坤,攻打义宁对他来说绝非一件坏事,他应该求之不得才是,怎么会这般困窘呢……平阳王转念间思忖了良多,开口提醒道:“皇叔脸色不太好啊,可是身体有恙?”
子书祯吩咐:“子满,赐座。”
大殿里的臣子都比子书珩年纪大,子满搬来椅子,子书珩也不能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附手说道:“谢陛下,臣尚能坚持。”
子书祯又捻起东珠,“是朕不够体恤皇叔。”
子书珩脊背已满是冷汗,他说:“臣身体不争气。”
子书祯身体前倾,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他知道小皇叔此刻进退维谷,自是很乐意对其咄咄相逼:“那皇叔便说说吧,这仗,朕是该打呢,还是不该打呢?”
子书珩身为监军处指挥使,若是说该打,出兵义宁就会变成定局。将来消息传出去,他便是那主张攻打义宁的始作俑者,义宁王会怎么想他?更糟糕的是,这么做段忘容就会成为一颗废棋,大凉这方一定会试图从她嘴里撬出军事情报,她面临的便是无止境的酷刑。当然他绝不会让心爱的姑娘身陷险境,一定会在那之前先把段忘容送走,可即便他能顺利撇清与段忘容的关系,也会因这场变故而变得异常被动,更何况他跟段忘容的关系根本就撇不清。
若是说不该打,他一时间又无法说出服众的理由,不免会引起怀疑。接下来就会有人诬陷他与义宁暗中勾结,总之这也是一条不归路。
横竖都是死,但他偏偏还不想死,该怎么办呢?
“臣……”子书珩思忖良久,正准备行缓兵之计——假装晕倒来拖延时间,岂料一直没有发言的师长夷竟先他一步开了口——
“臣以为不妥。”他说。
子书祯捻东珠的手微微一滞,他对师长夷会站出来感到十分意外,但细细一想,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他似笑非笑:“老师有何高见,朕洗耳恭听。”
师长夷附手行了礼,稳声说道:“平阳王单凭义宁长公主长相与传闻不符这一点便断定她是假的,似乎有些太过牵强,这普天之下能够妙手回春的医者不在少数,区区一张脸而已,改起来很难么?”他唇边露出含蓄的浅笑,“臣便听闻,有一种名为斗转星移的药,能让人在一定时期内拥有洁白无瑕的肌肤。”
平阳王轻笑一声,难掩讥诮道:“丞相大人,本王刚才说了,真假不重要,只要我们说她是假的,即便她是真的,也只能是假的。”
师长夷脸上的笑意渐浓,缓缓摇头:“非也非也。”他高深莫测地看着子书翊,“臣问王爷,这义宁国的长公主若是真的,明知有南燕相助却来敌国和亲,目的是什么?”
平阳王一愣。
有南燕相助却不远万里前来和亲,还委屈自己嫁给一位风流成性的王爷,为的当然不是自取其辱,而是心甘情愿为质,这是要与大凉结交的意思。
一番好意换来的是兵戎相向,这就相当于是把对方推向了南燕的怀抱,促成了他们的盟友关系。
此一时彼一时,南燕王如今已经换成了荆王的儿子,荆王当年也是讨伐闻人一族的四大名将之一,虎父无犬子,大凉义宁两国交战,他定会趁机出兵相助,牵一发而动全身,南燕四方军不容小觑。
平阳王脑子飞快地转,忽然又想到哪里不太对,立刻说:“依本王所见,丞相大人实属多虑,这义宁长公主嫁过来的第一天便百般为难皇叔,哪里能看得出她意图结交我大凉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