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妈感情深厚⑵
让大妈最操劳的自然也是全家人的饭食了。
她每天早早起来烧火做饭。用大灶煮好一锅粥,需要抱几次玉米秸杆才行。
大妈做饭时,甜姐就帮我和姐姐洗手、洗脸,再用火柴棍的无磷端沾上胭脂,在我们的眉心按个红点。
吃罢早饭,我们三个手拉手走出门口,甜姐就背着书包自己上学去了。
大伯通常要去挑一担水。那时用水很不容易,不但要买,而且得自己担回来。当然也有专人送水,但得另加送水费。我们吃的水全靠大伯了。他用扁担挑着两只水桶,从供水站接满,再一步一晃地担回来。大伯的腰有些发弯了,我觉得就是让这一担担水给压的。
大伯的脾气特别好,从不多说话。退休之后天天和我们在一起,除了笑眯眯地看我们几个小女孩儿,就是听大妈的吩咐笑着“哎、哎”两声。条件好些后,大妈喝上了“二锅头”,有时到了饭桌前,掏出大衣襟口袋里的小扁瓶才发现没酒了,随即命令大伯去打二两。大伯二话不说,立马下炕穿鞋,去胡同口上的小卖部,买来后再重新脱鞋上炕。
那个小卖部,大妈带我去过多次。
时间不对时,我们会碰到上了门板和窗板的闭门店。
待开门时,我随大妈迈上几节台阶得以进到店内。
在大妈买东西时,我会顺着柜台转一圈,踮着脚尖努力朝里面望。
高高的柜台上,临近门口的地方放着几个釉面大肚的瓷坛子,分别装着酒、醋和酱油,坛口都被一个半圆形的厚油纸包封住。在近口的小耳朵上还分别挂着用来计量的酒提,其中一两的最小,然后是二两、半斤和一斤的。
柜台对面有分成许多小格子的立柜,另一边则是在砌起来的平台上放着木制带斜坡的大格子,里面装着为数不多的蔬菜和水果。
小卖部的学名叫副食品店,主要功能是供应小票上分配的副食品。一本小票标有1到100个顺序号,每个号在什么时期供应什么物品,都在店内的小黑板上标明。一般每种物品只供应一周左右时间,所以先知道的人会奔走相告,当然更得抢先来排队,以免来晚了买不到。
最吸引我眼球的是酒坛子旁边的两个大透明玻璃瓶,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小球,其中一个还裹着漂亮的纸。
我指着它问大妈:这是什么东西?
大妈拉着我的手边转身边回答:那是糖。
至此,我还不知道糖是什么东西,更不明白它是什么滋味。我也没往下问,更没提过多的要求。因为我是个常被大妈夸的“乖孩子”。
其实,小卖部里有些东西包括糖果类是不需要凭票的,但得花钱买。而大妈家连饭都吃不饱,实在是没有闲钱的。
我眼里的大妈和大伯,一年四季只有三种衣服换着穿:粗布白背心加黑色单裤,蓝夹衣和黑夹裤,黑色棉袄与棉裤。脚上穿的也大多是自己家里做的黑布鞋,只不过里子分为夹层与棉层。
过年时,大妈会把全家的布票集中起来,为甜姐做上一身花衣服,而她和大伯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舍得添上一件。因此,大妈常在每日做饭的间隙,手中还得拿着针线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
但大妈的性格是乐观的。她从不怨天尤人,总是笑哈哈地忙里忙外,就是生起气来也是笑骂几声了事。因而大妈的人缘特别好,邻居们也愿意随着她说。听大妈管我叫“我闺女”,大家也跟着说“你闺女”,以至于我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大妈的亲闺女。
大妈家住的道东,南北都有人家,再加上对面几户,各家的孩子全部集合起来能有十多个。平时都在大人的看护下,各自在家门口玩儿。只有大人聚堆聊天时,孩子们才在外围玩儿到一起。
那一天,就在大人聊得热乎、孩子们互相追逐撒欢时,忽听有人高喊:“快来看哪,王淑祥来了!”
这一下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人扭头侧目,孩子们迅速组成一个包围圈,将那位正往这边走的年青孕妇围在中心,并随着她移动,还一路持续喊叫。
那时候来家串门的人实在太少了,好不容易碰到点儿新鲜事让孩子们兴奋不已。
我平时都跟随在姐姐身边,从不大声言语。不过这次,小伙伴们的兴奋感染了我,我也学他们那样,跳着脚高喊“王淑祥来了”。
姐姐急忙阻止了我:“咱不叫王淑祥,咱们叫‘妈’”!
我一时醒不过味来,楞住了。
孩子们立刻转移到我身边,随之响起一片哄叫声:“噢,噢,快来看哪,穆颖都这么大了,还不认识亲妈呢!”
一直被人夸作“乖孩子”的我,从未遇到过这样难堪的局面,一时忍受不住,哭了起来。
那些孩子更得意了:“哈哈,快看哪,她哭了!”
大妈闻声赶过来,像撵鸡一样挥着手臂:“都躲一边儿去,谁也不许欺负我闺女!”
我委屈透顶地一下子扑到她怀里。
大妈替我擦着泪水:“唉哟,瞧把我闺女委屈的。不哭啊?你看,我把他们都打跑了!”
大妈抱我转过身,看到拉着姐姐的王淑祥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看,都怪我,天天闺女、闺女的,闹得她都不知道你是谁了。”
姐姐的话加上孩子们的起哄,让我明白自己在认人上发生了根本性的错误,不禁小心地搂住大妈,偷偷瞧王淑祥妈妈的反应。
好在妈妈是个爽快人,她哈哈一笑:“老田,看你说的,你把我闺女当亲生闺女养,我谢都来不及,哪能怪你呢?”说话间,她伸出手来想摸我一下,我却本能地躲开了。
妈妈依然笑了一下,轻声说:“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来得太少了。”
妈妈走后,大妈没有责备我,而是讲起了我的来历。
大妈说:这个胡同口的东边是县政府大院,我出生之前,妈妈在县妇联的生产福利部担任部长,虽说年青,但已经是有名的“老革命”、“老荣军”、“老党员”,做什么事都讲究严肃认真。由于积极带头推行广播体操,把我抻得早产了。
七个月零八天的我特别弱小,躺在医院的保温箱里连哭声都传不出来。那个头,用大妈的话说是:“连小猫儿都算不上,只能算个大耗子”。
妈妈特悲观,担心我活不成。但她并没放弃,而是托人打听保姆,并且幸运地找到了田大妈。
大妈到保温箱前看我时,我妈妈无比心痛地说:“恐怕活不了了”。
大妈坚定地表示:“我一定要把她喂活!”为了缓和气氛,她还和妈妈开了个玩笑:“若养活了我就管她叫闺女!”
妈妈当然希望她能像养自己亲生闺女那样对待我,当场痛快答应下来。
出了保温箱,我直接被抱到大妈家。姐姐也跟了过来,从以前的不断更换保姆状态变得稳定下来。
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我觉得非常有趣。正认真地盯着大妈呢,忽然看到刚刚还在笑着的她刷地流出了眼泪:“说了半天我也是个看孩子的,再叫‘闺女’也还是人家的。”她用粗糙的手揉搓我的脸,泪水一串串滴落下来:“你妈从五九年就当了公社副书记。今天她来,说是和你们一起过年,可我总觉得咱们娘儿仨的缘分快到头儿了!”
我从未见大妈像今天这样脆弱过,心里不禁一阵发慌。
姐姐也惊讶地问:“妈妈不是说,生完老三也住到这儿来吗?”
大妈摇摇头:“我看不一定。她生完孩子要做手术,还不得就近找个保姆哇?说不定也把你们都带去呢!”
我和姐姐一人一把替大妈抹眼泪,却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好。
我忽然想起心中埋藏已久的疑问,索性趁今天问清了吧。于是我大着胆子问:甜姐为什么不叫大伯“爸爸”呢?
大妈擦干泪水,叹了口气:唉,我没本事,这辈子没生过孩子,你甜姐是过继来的,本来就应该叫“舅”,改不改都无所谓的。
大妈看着我变换了笑容:她是三个月大才来的,你可是在月子里就来了。
就此,我明白了大妈对我的特殊情感来源,内心里更加向她靠近了一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