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
走过六十年人生历程,记忆中存储了许多往事。如今回忆起来,我只愿较详细地叙述那些在事件中对我和我家人表示过种种善意的好心人。
有人说,应该感恩所有的人,也包括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因为他们让你学会了坚强。
我不这么认为。
因为我根本就不愿意历经坎坷成为所谓的坚强人。我只希望自己能像一颗普通的向日葵那样:晚上带着美好的愿望入梦,清晨顶着清新的雨露醒来,一整天都展开笑颜尽情追逐温暖的太阳。
、与大妈感情深厚⑴
人生最初的前四年我是在保姆田大妈家度过的。
最早的记忆是两岁那年和姐姐蹲在马路东面大妈家门前的沙土地上用两个食指画圆圈。
我并排画了两个,觉得又圆又整齐。正在自我欣赏中,忽听姐姐叫:看,这像不像大妈包的饺子?我赶紧跑过去,见姐姐一边倒退着一边连续画长串椭圆,时不时还拐上个弯儿。
姐姐虽然只比我大两岁,但她是我的启蒙老师,并且早就成了我的依靠。我心悦诚服地连声说:像。随后学着她的样子也在旁边画起来。不一会儿,地面上布满了我俩用手指勾划出来的扁圈。
那是一九五九年。
大妈家门外是县城的一条主干道,但那时车太少了,一天也没有几辆马车或驴车走过,如果能有辆自行车露上个脸就能让我们以及这个胡同的小伙伴们兴奋好一会儿。
所以,我和姐姐在门口玩儿还是安全的,只小心别掉到排水用的下水道沟里就行了。
那下水道是敞口的,深和宽都在半米左右,底部由砂灰抹平,两边为石块砌成,各家凭借搭在门口的石条板通行。
大妈常在院门口眼看着我和姐姐手拉手平安通过,嘴里不住夸我们“乖”。
我和姐姐正画得高兴,忽然传来大妈喊“吃饭”的声音。我们急忙站起来,把双手互拍几下,小心翼翼踩着石板往院里走。
以前我没怎么抬头看过周围环境,就从这天起,我开始注意打量起来。
大妈家的院墙秃秃的。窄墙上有一个简简单单的门,白天敞开,夜晚用铁丝别住钌铞就可以了。院子中间有一条细长过道,尽头晾着一块被拆除了房屋的地基。地基南面是一套三间大正房的过道,穿过去之后还有一个大院子。与那三大间相比,北面相邻的两个一间半房就瘦小多了,而靠近院门的正是我所居住的大妈家。
从外面看,房屋下部的石头及上部的青砖都裸露着,只用砂灰勾出或凸或凹的缝隙。里屋房沿下有一个用白糙纸糊过的大木窗,由于年头较多,纸早变成了黄色,并且有的地方由于补过不止一次,显得很是薄厚不均。下面有几块玻璃能透进阳光,但那玻璃稍微用手推挤就会晃动,因为封它的腻子条已经断裂了。
我站到外屋门口的青石板上,扶住裂了纹的门框跨过门槛,看到屋地是踩实了的泥土,洒上点儿水好长时间也不会干。墙壁糊着一层黄泥,再往上,梁、椽、檀及苇箔清晰可见,但因年长日久,都被烟薰火燎地加重了颜色。
紧挨着门是一个带锅的大灶,灶左边有一个烧煤的小灶,右边是一个已经还原成木头本色的风箱。每当做饭风力不足时,大妈便一手添柴一手“呼哒、呼哒”地前伏后仰拉风箱。风箱上有一盒火柴,预备着柴禾不好烧时随时重新引燃。大铁锅上面是一对带着把手的大锅盖,因为裂缝较大,蒸东西时总得围上几条抹布。灶台上放着铝勺、铝铲,把儿上没有护套,头儿也被磨得有些发圆。旁边一把刷锅的炊帚,也只剩下很少的苗了。小灶前炉坑的煤灰里,插着用铁丝弯成的炉钩、炉钎,由于铁丝较细,长把一点儿也不直溜,灶上的炉盖、炉圈,有的也断裂了。
小灶旁是屋门的门框,门框北面放着一只小水缸,半开的缸里浮着一只瓢。缸盖是一块正反两用的菜、面板,上面放着高矮不一的几个玻璃瓶子。再北面的简易木架上分别有几只盘、碗、盆,还有几双筷子与一把菜刀、一只饭锅,北墙下有一副挑水用的扁担和两只水桶。墙角有一小堆煤和柴禾,还有一把坏了把儿的扫地笤帚。
大妈已经把中间裂了一道空隙的饭桌放到炕上,大伯手持打了弯儿的木筷正笑眯眯地瞅着我。
大妈嘴里说着让我快上炕,却又迅速拉住我的手,看到上面还有沙土,急忙把我领到地中间的脸盆边。她帮我洗完、抱我上炕,姐姐和大妈家的甜姐也围着脸盆自己洗起手来。
饭桌上有两只粗瓷中碗和一小碟点了酱油的咸菜。
米粥挺香。粘稠的粥能让每天和沉重的石头、砖块打交道的大伯吃饱,我也在大妈一勺接一勺的帮助下吃足了。随后,姐姐和甜姐的就稀了很多,而最后,大妈只能从稀米汤中捞米粒了。
在她们吃饭的过程中,我接着打量了屋内:窗户下面是一条光光的窗台,再下面是一铺炕。炕上的苇席已被磨成了红褐色,炕头那边好像被烤焦过,出了破洞后用布补过了;炕的东南角垛了几床用粗线织成的蓝花被子,上面压了一个两头呈四四方方形状的长条枕头。
虽说房子整体并没多大面积,但里屋地面却显得空荡荡的,因为除了用两行砖头垒起来的架子上有一个看不出原始颜色的小木箱子外,再也没有多余的东西了。家里唯一算得上奢侈品的,是箱子上面一个圆形的小胭脂盒,那是给我们姐儿俩眉心上按红点儿用的。
箱子里面有几个很小的布口袋,装着全家人当月的口粮。
那时市民吃粮全凭粮本供应,每月到粮站能购买到按年龄和职业限定的粮食份额,一般成人的定量是二十九斤,大伯属于重体力能多领几斤,而我和姐姐及甜姐则只有很少的定量。
供应的粮食品种倒是有几样,却以粗粮居多,要占到百分之七十的比例。为了能装满肠胃,各家各户基本上是以粥和汤为主。要不是姐姐我俩画了饺子的形状,我还真想不起来在大妈家吃过饺子。倒是记得大妈切完白菜后,总拿白菜疙瘩让我啃,以至于到后来,我非常讨厌带这类甜味的东西。但后来姐姐告诉我:啃白菜疙瘩的顺序其实是和吃饭一样的,都是先让着我,然后是姐姐、甜姐,最后是大妈。
那时粮食实在太少了,就连副食品也是凭小票供应。每人每年只能买到很少量的物品,还得等什么时候副食店公布出来号码,就得赶紧排队去买,要不然过期就作废了。所以,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零食,能有白菜疙瘩啃出点儿甜味来也就不错了。
大妈掌管着全家人的伙食,尽管箱子里可能有粮食,她也要按天计划好,不能用超,否则月底没粮就得断顿。
可是,光靠米汤里捞出那么点儿米粒来能行吗?
姐姐小心地问:“大妈,你能吃饱吗?”
大妈叹了口气:“灌一肚子水能饱吗,可有啥办法呀?”
见大妈不开心,我赶忙爬到她怀里。大妈立即换成了笑模样,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我说:“还是我闺女会哄人。”
我仔细端详大妈,双手不停地做着动作:试图抚平她脸上的道道皱纹,轻按系住她灰白头发的发髻,牵拉她胳膊上古铜色的松垮皮肤。
无论做什么,大妈都是笑嘻嘻地望着我,还不时夸夸“我闺女真乖”,让我很是享受。
就在我得意洋洋地爬来转去时,忽然碰触到了甜姐极为羡慕的目光。
我突然产生了疑问:为什么大妈的怀里只任我随意出入,却从不见姐姐特别是甜姐与大妈如此亲密呢?猛然,我想起一件更加奇怪的事:甜姐虽然管大妈叫“妈”,却管大伯叫“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当然,这只是存到我心底里的问号。因为我是个乖孩子。我所理解的“乖”,就是那种大人说什么是什么,坚决不做大人没让做的事,包括不多说、不多问。
甜姐收拾了碗筷,又用脸盆里的水洗了手,问大妈:把脏水泼了行不行?
大妈急着阻拦说:不行,一会儿还得用它打煤坯。
烧火用的煤是凭煤票买的。好烧的块煤较贵,大妈家用得最多的是散煤。买回家后得掺点儿黄土,用水和好再打成饼状,晒干成煤坯,升火时就好烧了。
柴禾是不用票的,但需要花钱买,因此家里有人手的都准备些耙子和背篓,好去地里拾柴,院子里也需要腾些空地堆柴用。
那时为做一顿饭需要花费好多人工和柴禾。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见面打招呼的口头语是:“吃了吗?”可见人们对一日三餐极为重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