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询通过各种渠道,将兰台、石渠阁、丞相府、执金吾、光禄勋等有司衙门里收藏的有关河西、令居、轮台的资料、档案、报告都让人抄录了一份,送到了自己手里。
他又根据这些情报,协同刘德等人,在未央宫中,制造了一个大型沙盘。
整个河西和河湟、西域南部,于是在他面前一览无遗。
看着这建成的沙盘,刘询感慨万千。
“原来,令居是在甘肃的永登县啊……其边墙是从天祝县雪山走乌鞘岭,延伸至休屠泽、酒泉塞……”有着回溯的刘询,在脑海里,比照了一下回溯的后世地图,很轻易就找到了与令居和河西边墙对应的后世地名和山脉、河川。
当然,两千年沧海桑田,如今与后世在地理地貌上,在许多地方都已经面目全非,后世的地图只能参考,当真就是傻子了。
但,仅仅是这样对比,刘询就知道,令居的关键了!
控扼令居,汉家就可以将所有来自河西西部的外部威胁,扼杀在黄河与群山之中。
反之,令居一失,不止围绕令居的防御体系,分崩离析,外敌可以长驱直入,威胁武威、休屠,甚至截断北地、陇右与河西的联系。
所以,在历史上,令居自城塞之后,一直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比起令居,刘询对西域和轮台,更感兴趣一些。
因为,在后世,随着塔里木河的两次改道,罗布泊(蒲昌海)渐渐蒸发,并最终成为一个沙漠、戈壁。
而如今,距离塔里木河第一次改道,都还有起码几百年。
在现在,这条生命之河,依旧循着它的故道,喘流不息,将水带到干燥的西域南部。
其在南部的支流,名曰:南河。
是当前西域最大的河系。
轮台,就位于南河流向蒲昌海的中部,直接钉在匈奴僮仆都尉的老巢眼皮子底下。
让刘询感到有意思的是,此时的天山南麓,在后世地图上应该叫博格达山。
而它也确实担得起‘天山’的荣誉。
因为,在其身后,就是哪怕在后世也赫赫有名的吐鲁番盆地。
如今的西域富饶之所,物产丰沛之国。
“难怪贰师将军,一直念念不忘,一直坚持屯田轮台了……”刘询砸吧着嘴巴,就差流哈喇子了:“也难怪历史上,霍光等人要瞒着当今,偷偷的支援轮台屯田了……”
“这么好的地方,谁放弃谁213啊!”
作为穿越者,刘询知道,博格达山是后世南疆与北疆的地理分割线,同时也是农牧分割线。
过此山而北,就将进入西域最大、最富饶、最温暖的绿洲地区。
只要开发得当,足可开垦出数以百万亩土地,养活两三百万人不成问题。
看到这里,刘询就忍不住对刘德等人问道:“向使公等为匈奴统帅,若要取我轮台,当以何策为之?”
刘德挠了挠头,仔细的想了想,答道:“陛下,末将以为,若使末将为匈奴统帅,此时最好的办法,就当是立刻撤退,以避开严寒的冬季!”
他道:“轮台,坚城也,即使十倍之力围而攻之,也非是旦夕之间可下之城!”
“一旦被轮台守军拖到九月,大雪封山,匈奴主力必将无可遁逃!”
刘询听着摇头,道:“将军太主观了,匈奴既然敢来,必有依仗!必有一定把握,可在短期内攻陷轮台,避免与贰师主力决战之策!”
真要是主力决战,郑吉,常惠必然稳操胜券!
答案很简单——现在汉室的对手,只有一个匈奴日逐王。
匈奴王庭的主力骑兵,现在都在余吾水和漠北舔舐伤口呢,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赶到战场。
所以,主力决战一旦出现,那位日逐王的下场只有一个——被汉军打爆!
就他那几万骑兵,连给郑吉的精锐军团塞牙缝的资格都少了。
更不提,如今郑吉的主力精锐,都已经换装了马蹄铁与马镫马鞍。
战斗力飙升了不止一点半点,基本上野战见谁虐谁。
故而,刘询一开始就判断,匈奴人选择现在攻轮台,一定是下定了决心的!
不然,先贤惮也不会选择此时开战——讲道理,他最明智的做法其实是在西域当一条哈巴狗,一边麻痹汉室,一边休养生息,等待登上单于宝座……
“单于宝座?”刘询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刘德,他握紧了拳头,立刻道:“快招丞相入宫!”
若先贤惮是为了上位,那么一切就都解释的通了。
霍光在一个陌生宦官的引领下,一路走在这温室殿的回廊内。
天子是在数日前,在霍光建议下搬入温室殿的。
对于这个建议,天子自然是从谏如流。
搬入温室殿后,果然,天子晚上睡觉都舒服多了,再也没感觉到脚冷手凉。
为此,霍光得到了黄金五百金的赏赐。
进入内殿,情况便截然不同了。
大量将官,在这殿中来回走动,这些是卫尉卿、执金吾、太常卿以及大鸿胪的武将们。
他们在尚书令韩增的统筹下,针对着前线发回的情报,结合敌我双方战前预计,日以继夜的研究者、推演着。
这是霍光在背后,建议韩增向天子提议搞出来的。
对此韩增,自然是欣然接受。
概因,这个建议将使得他有机会插手军方事务。
更有机会在未来,将尚书台,从纯粹的文官秘书机构,转向文武一体的内阁秘书处。
虽然从前从未有过类似的机构,但这并不妨碍韩增理解其未来前景。
不过,这个建议在上禀天子并得到同意后,其发展便迅速脱离了韩增的控制。
因为,韩增忘记了,长安城中还存在着一个势力强大的集团——致仕元老功臣勋贵。
这些人,本来都已经致仕或者半隐退了。
主要是年纪大了,精力、体力都不足以继续支撑他们从事他们所热爱的事业。
但,他们依然时刻希望为大汉社稷与大汉天子发光发热。
当韩增召集大量中低层的将官,开始推演战事、评估战争后。
这些人一下子就来了兴致。
打仗他们或许已经力不从心了。
但纸上谈兵,教育一下年轻晚辈后生,一个比一个热情。
不过两三天,整个长安的功臣元老勋贵们,便一个接一个跑进了建章宫里,打着‘为陛下献策’的名义,在其中指手画脚。
而天子也乐见其成,毕竟,这些老臣还是很重要的!
他们的子孙、子弟和故旧,遍及全国,拉拢好他们,有助于帝国稳定。
况且,只是打打嘴炮,研究研究战事,给朝廷提供意见而已。
所以就由得这些老臣了,这可就苦了韩增。
一见霍光,眉头都有些紧皱,忍不住的埋怨:“张丞相,尚书台如今算是毁了……”
那些老臣,可没一个好对付的。
而且,年纪一个比一个大,资历一个比一个老。
资历最浅的哪一位,叫上官相夫,故少府卿,故李广利的恩师,也是将李广利从一个长安纨绔子,引上帝国名将之路的人。
而资历最高的那位,今年都已经八十二岁了,乃是先帝老臣,窦氏外戚的元老,曾任德阳宫都尉的窦固。
别看窦氏外戚,如今已是昨日黄花,但这位窦固却是天子一直敬重的老臣,私底下曾多次称其为‘老大人’的元勋。
而如此多老臣,聚集在尚书台里,旁的不说,尚书台上下哪个不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生怕他们在尚书台里磕着碰着了。
偏生这些老臣,致仕多年,总算捞到个机会,可以表现自己,在天子和朝臣面前刷脸,一个个都是精神抖索,干劲十足。
韩增一天到晚,就光伺候他们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但……
霍光却是笑着道:“要不,尚书令回去休息几天,此间之事,让吾承其劳?”
韩增一听,立刻就呵呵的笑了起来,再不提这个事情。
他现在累归累,担心归担心。
但实际上,乐在其中!
那些帝国致仕的元老勋臣们,虽然早已经远离政坛,但他们的人脉、资源和影响力却一直存在。
而这些老臣,致仕后都很知趣,很少参与政事,平时也就是在家里闭门不出,偶尔出门也不过是与三五老友聚会。
想要接触他们?
千难万难!
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傻子才会放弃!
不说是交好他们背后的家族,单单只是在这些人
面前卖好,表现一番,传出去都可以落下一个好名声,得到一个好评价。
而这种名声和评价,是很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
可以受益一生,甚至福泽子孙的!
“对了……”韩增跳过话题,道:“丞相此番入宫,可是有事?”
“然!”霍光点点头道:“与轮台战事有关,陛下召见,正要去与陛下商议……”
“丞相说的是……”韩增沉默片刻后,道:“下官这就为丞相去通禀天子!”
“有劳尚书令……”霍光微微躬身致意,内心却是百感交集。
曾经的过去是再也回不去了。
没办法,大家都是肩膀上挑着几百人、几千人甚至几万、几十万人前途与身家性命的正坛首领。
私人情感在这里面,轻若鸿毛。
在殿中等了片刻,韩增就回来了,笑着对霍光道:“丞相,陛下有请!”
“有劳尚书令!”霍光致谢了一声,跟着韩增的脚步,走上前去。
很快,便抵达了天子寝宫之前,因为战争的缘故,哪怕是寝宫,也有着大量文臣和武将在活动。
当霍光走进去,所有人立刻行注目礼,紧张而敏感看着他,这位帝国当前最高秩比的武将!
霍光提起绶带,跟着韩增,走到了正站立在一副全新的纸质地图前,研究着的天子面前,微微恭身拜道:“臣光恭问陛下安!”
刘询听到霍光的声音,却没有回头,眼睛继续看着他面前的地图。
自从下旨韩增主持编纂和绘制了《大汉天下图》后,大汉帝国的地图测绘水平,便提升了一个等级。
军事地图上,正式出现了完整的等高线、地理标志、分界线以及最重要的比例尺。
就像这副地图,比例尺写的很清楚:一比一百万。
这里的一是尺,换而言之,地图上一尺,换算成现实就是一百万尺,汉制十尺一丈,一百八十丈一里,约合五百五十五里。
正好与大汉帝国崇五相合。
刘询自然非常喜欢,爱屋及乌之下,帝国未来的所有军用地图,都将采用类似的标准,区别只在于比例大小。
而这种全新的地图的阅读性,非常优良。
哪怕是文官,只要看看地图,大概也能知道,数千里外的前线的大体局势。
此刻,刘询就在看着地图上的轮台。
“令居已经打起来了……”天子缓缓的说道:“护辽将军范明友,武威都尉黄霸都给朕上了奏疏……”
“月氏人确定反了!”说到这里,刘询的口吻就忽然变得肃杀起来:“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夷狄,孔子诚不欺我也!”
“朕过去对于诸夷,看来还是太仁慈了!”
霍光连忙低下头来:“陛下息怒!”
“朕为何要怒?”刘询笑了,笑声中分明带着满满的恨意:“叛主之奴而已!”
很显然,河湟月氏是真的让这位天子恨上了。
霍光也只能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小月氏人这次真的是不智!
甚至可以说没有脑子!
在霍光看来,这次小月氏人的作为,大抵相当于后世墨西哥忽然跳出来要造米帝的反一样,甚至可能还要不如。
这简直是找死!
而偏偏,汉室刘氏乃是中国历史上最记仇最小鸡肚肠的王朝与皇室之一。
被刘家嫉恨的人或者势力,哪怕一时半会奈何不得,老刘家也会静静等待时机。
十年不够,那就二十年,二十年不够,便一百年!
总有一天,会有机会把欠账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汉匈百年战争,就是刘氏这个性格的缩影。
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所以,小月氏人哪怕这次可以逃过一劫,幸免于难,苟延残喘下来。
他们也注定没有将来了。
失去汉室朝堂信任,失去刘氏天子信任。
这个在曾经的历史上,主导河湟数百年,影响力延绵千余年的河湟势力,将再无机会。
想到这里,霍光就不由得有些唏嘘。
当然,嘴上他还是很乖巧的,立刻就道:“陛下圣明,小月氏忘恩负义,背主叛上,长安士民皆曰:可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