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那一刻,程鹿脸色一白。
她怎么会觉得人不如畜生呢?
程鹿此刻才明白,她的思想已经潜移默化的被这个世界的规则影响了。
她不再是人人平等的捍卫者。
她也再没有资格提出人人平等。
*
流放路上。
姜曼他们遇到那场大雨时,身在旷野,距离最近的城市也有几百里的距离。
姜曼那些神通,并未从旷野之外传入城中,更没有传入宁安城。
后面的路上衙役不再对这些流放的囚犯吆五喝六的,那些相同的经历让他们身份上的距离不再遥远。
这一日。
衙役们领着这一路上的囚犯终于到了最后的目的地:西北边关。
被流放到这里的罪犯最后都将在这里劳作满十年后才可以获得这里的新户籍。
越靠近边关这边,人口越少,这里的人将当兵看做无上荣耀,他们不在乎除了吃饱穿暖之外的一切事情。
他们不在乎体面,不在乎礼节。
西北边关城门,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这里人人皆兵。
经历一路流放的囚犯,囚服早已不再是白色,而是被汗渍浸透的黄色,是泥土染上的黑色,是黄土黏住的泥浆色。
衙役领着一行人在靠近城门时,姜曼看见城外附近人们生活的场景。
这里荒漠占据大片土地,能够耕种的地少之又少,能够被耕种的地几乎被全部囊括在城内。
城外几乎没有。
这里的男人赤裸着上身,在黄沙地里摔跤打斗,女人孩子围了一圈,欢呼叫好声一片又一片。
城外没有人们久居的痕迹,那些人倒像是在城外嬉闹一般。
这里的人都是精瘦的,作风都很狂野,不似宁安城那般讲究许多。
衙役去城门那边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说好来接应他们的人。
按照预计的时间,的确是他们来晚了。
衙役们也不敢贸然进入城内。
几个衙役中那位姓林的算是个老人,来过这里好几次,他说道:“不要急,到了这里皇上的命令圣旨都不管用,是北凉王说了算。”
“北凉王就算在这儿把我们全杀了,皇上也不会说半分不好。”
“北凉王当年才是登基呼声最高的那一位,却孑然一身来到这西北,不再理会宁安城的所有。”
“算起来,皇位算是这位北凉王送出去的。”
“到了这里,忘记自己衙役的身份,一定要和气,一定不要胡言乱语。”
“等着吧,最迟明天就会有人出来视察的。”
听了林衙役的话,几人打道回府。
既然不能贸然进城,他们便只能在城外过夜了。
到了这边,天气依旧炎热,却不同于之前的湿热,而是干热。
而在城外附近,却是连一颗大树都见不着,连个遮蔽的地方都没有。
正当这群流放的人苦于无处可去时,之前他们看见在城外摔跤的一群人正呼啦啦的全都往城里走。
“说起来,王上今日会来看角斗么?”
“大概不会,太热了。”
“哈哈哈哈,我们王上什么都不怕,唯独怕热,也不知为何要来这里。”
“你管他为什么来,反正王上来了之后,我们至少能有座城池居住了。”
“还能不受那些异族欺负。”
“是啊,我觉得挺好的。”
.......
有人看见了衙役他们一行人,嘀嘀咕咕道
“他们是被流放过来的么?”
“应该是,我之前也看见过这么一批人过来,现在被王上安排在前线打仗。”
“哇!这么好,我也想去前线,听说那里的人还能有肉吃呢!”
“他们倒好,居然可以直接去,我们还要经过角斗层层选拔。”
流放的一行人:......
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群作风彪悍的边关人,自以为是悄声交谈,其实声音也并不小。
边关这边的口音与宁安城的口音不同,但大致却又接近,并不耽误两边的人能够互相听懂。
姜曼对这位北凉王印象不深,他很少进入王城。
就连那个梦境碎片中,北凉王从始至终也从未出现过。
即使国破家亡他也没有出现。
姜曼搞不懂这位北凉王,但她现在确实快要被晒死了。
大太阳下,石头上都能够煎鸡蛋。
衙役几人的话,让姜曼他们明白自己怕是要在这城外待上一整晚。
几人正在考虑是否要去距离城门远一些的地方避一避,翌日再过来时,城门突然跑出来一个士兵。
那士兵的精神气特别好,身上的穿戴几乎比王城里士兵要好得多。
可见,这个北凉王几乎把大部分的钱都花在作战训练上了。
那士兵跑过来,对着领头的林衙役说:“听说有流放的人过来,王上就派我过来传几句话。”
“流放中所有官臣之家的男女都不要,其余的直接跟我来就行。”
林衙役看了一眼姜曼,官臣之家的男女不要,那岂不是姜曼也不能有个安稳的地方待着?
在林衙役心中,姜曼已经不是简单的丞相之女,是神明的传言人。
他定是要想办法为姜曼找个安稳的地方。
林衙役问道:“这位小兄弟,我多问一句,之前也没说不要官臣之家的啊?”
那名士兵说道:“没办法,那些之前来的权贵之家,根本吃不得苦,一上战场除了送死什么也做不了。”
“王上还要给他们发钱发粮,根本不划算。”
林衙役不死心:“武将的家眷也不要么?”
士兵:“不要不要,谁不知道武将家被流放的男子几乎都没有几个健全的?能打仗的都被那皇上拉去充军了。”
“只有老弱病残才往我们王上这边送。”
林衙役:“可这次流放的犯人多是官臣之家,只有三两个是其他罪行。”
士兵:“那三两个过来就行,其他不要。”
林衙役也知道没有其他办法了。
士兵带着那三两个人进了城,其余人却是就这么被晾在了这里。
难道他们要原路返回么?
林衙役沉吟片刻,对姜曼拱手道:“姜小姐,如此一来,我们的职责也就尽到了,告辞。”
几位衙役不明所以,但还是给所有人松了手铐脚铐后,跟着林衙役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们这是,两边都不要?”
“那我们怎么办?”
所有人默契的一致转头看向姜曼。
姜曼:......
她已经不知不觉成了目前所有人的主心骨。
姜曼算了算自己的信仰值,没有贸然在城门口作妖,而是说道:“各位,北凉王不喜我们,我们也不好原路返回给几位衙役大人添麻烦,不若就往这个方向走吧。”
姜曼指着一眼望不到的荒漠。
北凉王的城池与大漠接壤,虽说这里土地贫瘠,但好歹也是一片土地。
那里,可就是实实在在的荒漠了。
看着姜曼指着的方向,众人没有犹豫的跟上了。
若是别人这么说,还真不会有人信。
但她是姜曼。
不过,姜曼确实不是乱指的,之前抽到的地形图上显示,往那边再走半日便是一片还未被人发现的绿洲。
姜曼的理由找的随意,却让所有人奉为圭臬。
一行人默契的往那边走去。
*
边关西北,城内。
北凉王屋里放满了冰块,男子衣衫半敞,续命似的往嘴里猛灌水。
门外有人来报,北凉王示意他进来。
士兵道:“王上,这次果然如你所料来的尽是官宦之家,属下只带回来了三个人。”
北凉王:“其余的人呢?没在城门要死要活吧。”
士兵:“其余人,似乎往大漠那边去了。”
北凉王放下翘起的双脚,诧异的问道:“大漠?哈!”
“找死。”
士兵:“是的,我的确看见他们在一个女子的带领下往大漠那边去了。”
北凉王:“去了就去了,不用管,反正在战场上也是死,去大漠也是死,别放他们进城就行。”
北凉王是当年皇上最小的儿子,如今的圣上是他的三哥,大北凉王大概二十岁左右。
如今的北凉王也不过二十五六罢,整个人的气质介于少年与男子之间。
北凉王尚武,统辖下的边关也自然尚武之风盛行。
用这边的话来说就是:如果弱者非至亲,无需于此苟活。
弱者在这里很容易失去自尊。
在士兵看来,王上拒绝流放中那些官宦之家是正确的。
站在大的层面来讲,算是间接向那远在宁安城的皇上提个醒:别什么破烂儿都往这儿丢。
站在小的层面来讲,那些官宦之家的离开,也算是为城中大部分想要参军的健儿腾出位置了。
至于那些人在炎热的大漠中,最终会怎么样,似乎自始至终无人关心。
*
大漠。
姜曼之前还疑惑发放的奖励中地貌图旁附着的动态实时二字是何意,如今却是明白了。
每一次她将要前进的路线几乎过一阵都会改变,将之前规划好路线拦腰斩断的是一个个突如起来的风暴。
这个地图在帮他们躲避风暴到达目的地。
这一刻,姜曼才意识到这是个怎样的宝贝。
这个动态实时变化的地貌图几乎此刻在姜曼心中与那一座电梯公寓价值等同。
比想象中的半日要久,在天黑之际,终于到了。
绿洲。
太阳落山之后,这里的温度骤然降下,好几个人都在打喷嚏。
有人甚至直接将包袱中的毯子取出来裹在身上,也有人后悔自己半路嫌热丢掉了毯子,此时什么也没得盖。
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人总是容易犯一些傻事。
天彻底黑了。
风吹过,树林叶子哗啦啦的响。
用火折子点了火把,姜曼反复在那张地貌图上看了又看,附近似乎没有什么危险。
整个绿洲的生态几乎是原始的。
姜曼想起一行人穿过来时不停歇的风暴,似乎也明了。
这是一个被风暴隔绝的区域,他们怕是这里的第一位客人。
姜曼彻底放下心来。
绿洲的存在无疑给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
绿洲的土地肥沃,适宜生态的繁衍生长,现虽未见到什么动物,但必然是存在的。
围绕着湖边,生长了一圈的树木,以东北方最为茂盛,其余地方的树木生长的较为散落。
姜曼再次打开那张地貌图,绿洲区域上面暂时没有标注红色的警告信号。
一行人最终在散落分布的树下休息。
姜曼依旧和萧家一起开灶生火,萧家有她暗中放米粮之类的,再加上萧大夫人手艺极佳,一直都还算能过得去。
但其他人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到了这里,几乎干粮早就消灭干净。
就是那些带够了食物的人在听见即将到达目的地时,也让自己最后一顿解决了所有剩余食物。
他们带的食物只能说是不饿的程度,吃饱怎么可能呢?
其余人这次倒是默契的聚在了一起,听着彼此饥肠辘辘,突然笑起来。
这群被嫌弃的官宦囚犯,在这个暂时安定下来的夜晚,在彼此的对视中突然笑起来。
他们像是重新认识一般。
他们不是三品老爷的夫人,不是五品管员的小妾,也不是侯爷的嫡子,也不是什么庶子庶女,他们是共同经历生死的朋友。
在繁华被卸去的一刻,他们平等存在。
姜曼不理解他们在笑什么,诧异的看了好几眼。
姜曼:“小怪物,他们之前不是还互相看不上眼么?这是怎么了?”
圣母系统:“他们在重新认识,成为朋友。”
“这一刻,他们平等。”
姜曼收回目光,道:“你又想给我洗脑?”
她现在真是听腻了人人平等的论调。
这小怪物每日每夜都要在睡前给她将许许多多相关的小故事。
什么红色国家的复兴呀,什么马克思主义咯,什么人的本质呀......
除了第一个故事,姜曼觉得荡气回肠,其余的她真的听起来有点困。
圣母系统反驳道:“什么叫洗脑,我这是在教育。”
姜曼:“我自幼饱读诗书,自有圣贤教育,用不着你费心。”
圣母系统:“你这不是被教歪了嘛.....”
姜曼:.......
姜曼不再理那小怪物。
众生不会平等,有人站高楼,自然有人跌深沟。
现在的他们便是深沟处的蝼蚁,所以他们渴望平等,所以他们能够毫无芥蒂的交流沟通。
但他们没被流放之前,他们最厌恶听到的怕就是平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