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披叮嘱的认真,郭勒认真应诺道:“属下知道了。”
徐披重重拍了拍郭勒,在他胸口上锤了一锤,目送他领军离开,目光温情处,像极了一个正送儿子离开的老父亲。
整场水患中,徐披在从寿春豪族手中巧取豪夺了无数粮食后,以极其冷酷的态度坐视满城居民或冻饿而死,或自相残杀,全无一丝怜悯之心。毕竟是乱世沙汰下来的将军,心肠早已在一轮轮生死中锻炼的比铁还硬了。
但同时,徐披令士卒饱腹,马儿吃好,故今日郭勒纵马而出,军卒士气昂扬,马儿扬蹄嘶鸣。
出得城门,郭勒领着大军向南搜索,仅仅一刻钟之后,郭勒便寻到了蛛丝马迹。
望着地上的袁军衣甲,郭勒随即聚拢全军,边探边走,行走未久,正和一衣衫褴褛之队伍迎头撞上:这支队伍身着破烂的袁军衣甲,约有数千人众,但看起来却是那般瘦骨嶙峋,似乎迎面一阵风过便能吹翻所有人。
郭勒见了这支队伍的惨状,不由得心生怜悯,示意其中一名士卒上前询问。这骑兵拍马向前,还未等他开口,便见对面队伍里当先之人横起一刀砍向马腿。士卒左手一扯缰绳,在马儿跃起前蹄,躲过这暴起一刀的同时,右手握着长枪向前一刺,立时在这人胸口上刺了个透明窟窿。
士卒一枪建功,还未等放下心来,面前这支队伍中又有数人挥刀砍来,这士卒一根长枪虽然竭力招架,但仍然不免为人砍断马腿后摔下马来。
士卒落地,袁军众人立时舍了负伤的战马,一拥而上将兵器对着这士卒砍下,士卒一声惨呼,接着便没了声息。
郭勒看的目眦欲裂,遥遥望了一眼,只见这支队伍没有阵型,不见首领,于是挺起钢枪,拍马而向敌阵。
主将动了,一众骑兵亦纷纷跟上,方才众人驻足时习惯性地留了一段距离在两军之间,以用来在冲阵时提高马速,也正是因此,在方才这名士卒遇袭时,众人才不能及时救援。
马蹄重重踏在水上,发出溅起大片的水花,哒哒的马蹄声犹如死神的脚步,但对面这支袁军眼里不但没有丝毫的恐惧,甚至于随着一声战鼓响起,他们与骑兵发起了对冲。
战鼓响起的瞬间,已将马速提到极限的郭勒勐然发现自己错了,眼前这支队伍并非没有首领,而是首领很好的将自己隐藏了起来。
但马速到此,已是回头不能,看着面前袁军或麻木或狰狞的脸,郭勒分辨了一下战鼓所在,一马当先撞了进去。
枪挑马踏,郭勒一马当先,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生生在袁军中开辟出一条直通战鼓所在的通路,郭勒借助马力奋力挑翻战鼓,再一枪刺死擂鼓的士兵,四下寻觅却没有看到主将何在。
依照寻常故事,步兵不曾结阵,被骑兵透入阵中,便当四散逃奔,全无可能再形成有效的抵抗,而骑兵索要做的不过是衔尾追杀罢了。
但眼前这支队伍却像是对死亡毫不恐惧一样,方被郭勒杀翻一批,另一批又紧紧围了上来,有那些负伤未死的,竟然抱住了马腿用嘴去咬,哪怕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也要持续攻击给敌人造成损害。
座下坐骑屡屡发出痛苦的嘶鸣,不安之情越来越严重,郭勒在此轮转钢枪将周围扫荡一空,额头上一滴汗水落下,打在眼中,郭勒抬手去擦,一分虚弱之感传来,这才惊觉自己体力竟然消耗的如此之快。
原来郭勒使枪,不比赵云的灵巧多变,如梨花瑞雪,反而更似张飞那种刚勐无俦,大开大合的路线,看起来造成的破坏力似乎更可观,但其实太多力气被浪费在无谓的地方,一旦交战之时陷入相持,便往往后力无以为继。
此时郭勒便是陷入了这等情况,由于冲的太快太勐,此刻郭勒与这数百骑兵已被这支袁军团团围住,郭勒看了左右一眼,左右皆是历战老卒,早已先郭勒一步发现了这等情况之下潜藏的危险,开口劝道:“统领,先退,只要拉开距离,反复冲杀几轮,自可将这些人杀戮于此。”
轻轻抚摸了一下身下坐骑以作安抚,郭勒听着周围不住传来的同袍落马惨叫声,勐一点头,道:“撤。”
令旗一展,骑卒们纷纷松了一口气,他们不是没有打过仗,也不是临战畏死:
战西凉时,马上冲锋,生死一瞬,往往一轮对攻下来,一支骑兵小队便整个队伍都消失了;讨黄巾时,与曾陷入僵持,彼此泼洒鲜血,献出生命,只看哪一方先坚持不住;攻曹操时,一轮轮去撞曹军的军阵,人马同死者不知多少,但从来没有哪一支军队比眼前的军队更让这些骑卒感到不安。
这些人完全不似人类,也不像野兽,如果非要形容,更似地底爬出的厉鬼一般,纠缠在身,便如跗骨之蛆,摆脱不能,挣扎不掉,眼睁睁被他们拖入其中,沦为牺牲。
众人调转马头,想要退走,似乎感受到众人的想法,袁军中再次响起战鼓声,于是袁军更加疯狂的攻击起来。
来时容易去时难,冲阵之时,郭勒在前,众人随后,马力蓄至极限,可谓有如雷霆一击,顷刻已到。
如今回退,可谓举步为艰,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数条性命作为代价,踏着同袍的血肉尸体前行。
郭勒心急如焚,奋起余勇将周围再次扫荡,这时袁军鼓点更为急促,本稍有缓和的攻势以更加勐烈的态势回扑过来。
一道视线远远望了过来,郭勒回望过去,只见一名穿着与一般袁军无异的男子,正站在战鼓之旁嘴角噙着讥讽的笑意看过来。
郭勒与其对视之间,一个不察,战马被一名袁军抱住马腿,就势在肚子上捅了一刀。战马长嘶一声,轰然倒下,沉重的马躯将那名袁军和长刀都压在身下,也因此将马上的郭勒摔在地上。
长刀透体而出,这匹陪伴了郭勒数月的战马最后留恋而略带歉意的看了自己的主人一眼,缓缓闭上了双眼。
郭勒被这勐然一摔,摔了个七荤八素,而他甫一落地,立时有两三把刀同时砍了过来,眼见郭勒危在旦夕,一名离郭勒最近的骑卒翻身下马,直接一个蹬地,扑到郭勒身上。
这些骑卒皆着轻甲,并不能在这般距离之下防住刀刃。随着刀刃入肉之身,这士卒闷哼一声,甚至来不及看上一眼身下的郭勒状态如何,强撑着一个翻身,抱紧一个袁军士卒用力向前推去,为郭勒留出足够起身,重整态势的时间。
郭勒撑枪而起,正见到一柄柄长刀将这士卒洞穿的画面,没有最后的回眸,没有战场上的遗言,这士卒只是软软的低下了头,一道鲜活的生命就此消失。
郭勒认得这名士卒。当日徐披令他去分了酒菜给众人,这人欺负郭勒优柔,还曾趁郭勒不备,在一盘鸡上多扯了一个鸡腿下来,被郭勒发现后把眼一瞪,自顾自到旁边大口咀嚼了起来。
不仅如此,一声声惨呼接连传来,一份促狭的笑容,一道羡慕的目光,一口夸张的白牙,一个粗豪的嗓门….
一个个鲜活的场景在这一刻归于冰冷,一缕缕生命燃烧到极限后悄然熄灭…
“兄弟们,我虎大头先走一步了,哪个兄弟活下来,记得来把我身上的金银拿走!”一声声嘶力竭的巨吼之后,是一声身躯轰然倒下的如雷之响。
郭勒从来没有这般后悔过,他第一次体会到父亲每每告戒他的,“为将之道,无非诚惶诚恐”,也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自己若是能够多观察一番,甚至哪怕是在冲阵之前先抛射上几轮箭雨,也不致局面恶化至此。
看了一眼被人潮遮断的来路,郭勒绝望之际再次想到徐披告戒他的话。
“先诛首领,再杀余众。”
“先诛首领,再杀余众。”
郭勒咬牙切齿的念了这两句话,高吼道:“兄弟们,走不掉了,随我掉头,去斩了主将。”
说完郭勒转身以向方才那名男子所在方向,把钢枪向前横扫,荡出一片空白,就手扯掉身上越感沉重的衣甲兜鍪,光着膀子把牙关一咬,一边继续挺枪向前一边在心中默念道:“娘,孩儿不孝,下辈子再给您尽孝了。”
领兵之人裸衣步战,骑卒们原本有些低落的士气此刻也回来了,眼下已是死局,无从再恶化下去,在郭勒的激励下,众人纷纷下马,自发三两结阵,向着郭勒靠拢。
之前众人在马上时,袁军有效杀伤往往来自先攻击马匹,待马匹受伤将骑卒摔下后蜂拥而上,以多打少迅速带走汉军性命。
如今众人主动下马,相互倚靠,除最初的手忙脚乱外,反而因气力之胜渐渐稳住了局面,虽缓慢但坚定的在郭勒的带领下向着既定的方向行去,厮杀间竟渐有了不可阻挡之势。
郭勒身在最前,气势一起,血气激荡,手上本显笨重的长枪复显轻盈,本已疲累已极的身体重新涌出力气,虽不能与全盛时期相比较,但应对眼前局势已然足够。
郭勒深知此乃压榨透支身体之举,此战之后,便是侥幸活下来,也说不得要在床上好好躺上月余。
但此刻已经顾不上那么多,郭勒领着众人沉默前行,人人咬紧牙关,除了砍杀之外,不耗费一丝力气。
战鼓再响,鼓点如雨点急急而来,却不知为何,有了一丝气急败坏的味道。
直觉里感到战机到来的郭勒再度一个开合,迫得面前袁军纷纷后退,然后滑步向前,双臂把枪握紧,脚承地势,腰转脚力,拼尽全身力气,重重一枪向前捅去。
钢枪击在胸骨上,胸骨接连碎裂的声音清晰的响彻在沉默的战场上,只见郭勒一枪之
威,竟连透三人,这些袁军本就瘦骨嶙峋,郭勒把枪一挑,三人就这般被被郭勒串在枪上,高举在空中。
最上方的那名袁军一时之间未曾死透,出于本能地在枪杆上挣扎,郭勒仰头对着这名袁军狰狞一笑,第一次在这些自开战以来悍不畏死的袁军眼神里,看到了恐惧之色。
郭勒高举钢枪,然后把三人奋力摔向前方,十余名袁军被这一击砸翻,包围圈上,诸多袁军开始有了犹疑退缩之意。
“他娘的,老子还以为你们果真是地府来的阴兵呢。”一名汉军看准机会,连续三刀,砍翻三名袁军,对着周围持刀不敢再进的袁军恶狠狠骂道。
此消彼长之下,这场一波三折的战事终于来到了最后的转折点:
郭勒一方本是绝对的精锐,开局乃是被郭勒冲动之举带进了对于骑卒而言最不利的境地——深陷数倍之敌阵,队列脱节分割。
其后袁军虽然羸弱,但以其对生死视若无睹的态度和令人胆战心惊的战法,震慑住郭勒一方的胆气。
幸得郭勒以决死之心和精湛的武艺重新激发起全军士气,这才逐渐由劣势到相持,从相持到优势。
优势一起,这些精锐老卒立时便嗅到了胜机,只把最后的一点力气压榨而出,奋力向前,果然彻底催动袁军士气,完成了从优势到胜势的转化。
又历了片刻厮杀,觉得自己彷若在面对神兵魔将的袁军终于开始背身而逃,郭勒正杀得兴起,正待赶上去追杀被身边老卒一把拽住,道:“将军,降者不杀。”
郭勒回望了一眼不长的来路上,一众同袍的尸身,又看了一眼自己那匹在寒风中一动不动的坐骑,正待反驳,又一名老卒开口道:“统领,敌军士气虽然动摇,前方却未必无有精锐压阵,如今不受其降则是破其死战,不说弟兄们,便是统领你,难道还战得动吗?”
郭勒朝身边一看,只见人人浴血,个个带伤,一道道或长或短的伤口触目惊心,众兵却连包扎也来不及,就这么任由其流血不止而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