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为何是太子带着人去苏南巡粮?这事儿真真教人奇怪。
皇帝最近重用成王和英王,却分派给他这样清汤寡水的差事儿,难道是真的父子离心了?
萧令宜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稍加思索也猜得出皇帝犯了疑心病。
陛下年纪上来了,龙鬓也起了几丝灰白,储君却风华正茂,若旭日长虹,锋芒已现,岂不让他镇日悬着心,担心御座不稳?
是故万岁要提拔另外两个儿子,让他们争来斗去,拼了命的挣政绩立军功,自己则稳坐钓鱼台,纵使把时间消磨在修道长生上,也不必担心朝里出什么岔子。
萧叔父想不到这一层,他们这样的地方官,只关心怎么向上面交差,一时愁云惨雾,两手摊着道:
“这个节骨眼上,稀不稀奇的,太子都是去定了,缺的那两万担粮可叫我从哪筹啊。”
萧令宜叹口气,快到年关,各家各处的荷包都紧,谁也指望不上,不如索性把事摊开了,叔父老实上个折子说好多水田涝了,确实收不上来。
陛下顶多说粮食欠收,斥责苏南的司农官办事不力,天也塌不下来。
“叔父莫愁,两万担不是小数,若鱼米之地的粮食都紧,别处也是借不到的,照实说交不上又怎样呢?”
萧叔父的表情却古怪起来,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说:
“这里头有些门道呢,缺的那两万担粮食原在金陵城郊的粮库里。
七月尾那会儿朝廷降罪旨意下来,我做主换成了银子交了罚金,其余的四处打点上下,差不多尽了。
所以……账上有点儿龃龉,可经不起细查。”
聂夫人听小叔子做了如胡涂事,心一惊,手里漏了把缂丝团扇落在花从中,月白色的流苏穗子在地上散乱成结。
她也顾不得捡,眼里急慌慌,抖着声音说:
“什么?这可如何是好?”
两万担粮食足有四万两银子,也不至于这么两下就完了,这都什么烂槽子的事?
萧令宜再无心摆弄那朵绿云菊了,一双妙目闪着冷洌的光,直直刺向萧叔父,问道:
“叔父,可还有别的使项?
您若给侄女儿交个底,我会想辙子把这事儿揭过去,您若总支吾着,我也束手无策。”
萧叔父嗫嘘着,张了口又难言,想着怎么说才不丢了二房的脸。
许氏是个爽快人,见侄女已经起了疑心,夫君又要士大夫的面子,不肯把脓疮挑破,还得由她这个皮厚的来说。
她拉了萧令宜的素白的手握着,一面细细抚了一面哀声说:
“好侄女,且容婶子分辩。
我原说这事是二房的过失,你堂哥不成器,被野路子的人下套沾了赌。
我们是板子也打了,藤条也抽了。
可人家上门来了,这笔烂账还得揭过去,否则萧家几辈子的声誉都没了。
你叔父他一时湖涂,余下的钱替你堂哥还了赌债,这才惹了亏空,确是我们的错处。
倘或照旧是户部的京官来巡粮,我们使几个钱赔点笑脸也能湖弄过去。
可这回是皇太子巡粮,那位是出了名的眼如鹰隼,又清正肃冷,那样的铁面……我们他手底下绝计过活不了。
无论如何……你可得搭把手啊!”
说着说着,许氏竟落了泪,圆润的一张脸泪痕涟涟。
萧令宜本来气愤堂兄浑噩,闯了大祸,害了一家子的人。
只是她见许氏这样,终是恻隐,拿了丝帕替她擦拭,温言宽慰道:
“婶娘,事已经做下了,咱们一齐想法子转圜便是了,洒泪珠子岂不是徒伤身?
堂兄若是悔改了,花点银子买点教训也是值当的。
这样,先拿出所有中馈,其余的大房、二房从各自私库里出,再不够,我打发人去英王府借。
咱们拿上银子,分批派府里嘴巴紧的人去苏南各大粮铺里采买,先补上那两万担粮食,账面上再做漂亮点,应无大碍。”
先前陛下册封她为公主时,赏了不少财帛产业,金银更不在话下,萧令宜想着先借给二房支应着,渡过这关再论其他的。
许氏见侄女儿点了头,心想二房的烂事总算有了眉目,再抽抽嗒嗒也没意思,唇角牵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难为你肯为我们着想,你叔父和婶子过了这关缓过气来,定然把拉的饥荒还上。”
两房虽有中馈,但长房袭了忠勇公的爵,二房说到底是替人管家,故除了公账,两家都有私库私帐。
这次长房里出了银子填二房的窟窿,他们岂有不还的道理?
“叔父和婶娘不必着急,左右我们暂不缺银子使,先紧着你们的日子来。”
萧令宜不是小器的人,随他们什么时候还,总归是一家人,她出手帮衬无非是为圆了世家大族的体面。
许氏泪脸里笑出花来,唱戏得伶人都难敌得上她会变幻神色。
“瞧瞧,我这侄女是真醒事,只是朱门绣户的人家,日子总是能过的。
再过三个多月,年关到了,总归要收田租子放利钱还有铺子里的花红,届时能还上一部分,我们心里也好受些。”
许氏客气来客气去,夸人的话说多了,听起来不免有些腻味又聒噪。
“好啦,这些个细枝末节的你们容后再合计,大节下的不许谈公事了啊。”
聂夫人约莫着也没什么大岔子了,心放宽了,也不想再提这些晦气事,平白的教人烦乱。
她脚步轻快些,打头走到园子里的八角亭的阶下,朱红的琉璃檐角被秋阳照着,闪着澹澹的光晕。
婢子们知道主子们要逛园子,里面早备下了茶点,几个人唠些家常悠悠地消磨光阴,一下午过得也松快。
却说太子中午去了寺极殿陪太后用膳,禁廷里的菜色自然是无一不可口,器皿无一不精致,只是太后实在兴味缺缺。
皆因她今日身子不爽利,总咳,眉心也皱着,纵是最宠爱的孙儿陪着,进得也不甚香。
午膳后祖孙俩对坐在木炕上,中间的矮几上放了个镂着五蝠捧寿的小熏炉,鸟鸟升腾着澹澹的檀香。
眼看着皇子们一个个封王成亲,都有了亲家的扶持,太后相中了兵部尚书的女儿温筠,稍稍提了一嘴,询问沉衍愿不愿意娶进东宫当太子妃。
这个温筠比萧女好的不是一星半点,她可是兵部尚书的独女,太子若得了这样的姻亲,不亟于好弓得了利箭,必然一挽山河。
结果并不让太后意外,这个好孙儿又拒了她的保媒拉纤,只关切地说:
“孙儿暂无意婚姻之事,皇祖母当保重凤体,瞧您用膳时咳了几声,可叫了太医来瞧?”
自古情难断,意难全,太后就知道他这个孙子还惦记着那个萧女呢。
她抬着满是皱纹的眼睛看着他,两侧灰白的鬓间虽簪了光华璀璨的凤钗与步摇,却也难掩老态。
是啊,她六十了,可不是老了么?
老人家的心与年轻人的心总是隔着千山万水,眼前的太子清贵俊美,胸吞万流,他是权倾朝野的东宫之主,是大昭王朝未来的至尊主宰,只是再也不是那个受她庇护的失怙幼童了。
她曾以为,这样一个站在权力顶峰的男人,不可能卷恋于追风逐月,他会选择的妻子也不应该是那个绝色祸水。
最近萧女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又勾结国师,成煜在御书房翻弄舌黄一番,她靠着求雨摇身一变成了什么拱福紫薇帝星的文昌星。
小把戏一套一套的,哄得皇帝颇为看重这个义女,真不知道这样心机又轻佻的女子,太子喜欢她什么!
太后真的是失算了,偏生只有萧令宜入了沉衍的眼,他坚定地要她,哪怕不是现在,哪怕中间隔着血色山海,他都要执着她的手俯视这片山河。
在萧女面前,他忘了四书五经的声声教导,忘了萧家的野心昭昭,忘了前路的遍地荆棘,一心要摘下那弯天上月,纵使是与他最亲近的太后也不能夺其心志,
“衍儿,你若真的想让祖母保重凤体,就不该让哀家为你的婚事操心。
你堂堂储君,难道一生只为一人而去么?”
太后左手撑额,右手捻着菩提手串,话说完又咳起来,她想,自己是看不到太子成婚的那一天了吧。
沉衍虽不喜被乱牵红线,可生母德仁皇后薨后,他被太后养在膝下,她一路养育他、庇护他,他到底是孺慕祖母的。
他起身,走到太后身旁,轻轻拍她瘦削的嵴背帮她顺气,又说:
“皇祖母请恕孙儿不孝,我的婚事您着实不必忧心。
如今要紧的是您的凤体,绘姑,你去着人传太医来问诊。”
他确实愧于太后,却一点也没让步,不打算松口答允娶任何别的女人为妃。
太后洞明一切,没等侍立在侧的绘姑开口,先叹了声:
“不必宣了,哀家是染了风寒,先前己着太医瞧过了,无大碍。
你呢,迟迟不娶,你父皇早晚会责怪你不思皇嗣国祚。
唉,哀家从来不做迫人的事,你自己心中有些数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