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宜先回揽清阁,除了公主常服,换了简单的湖绿色绣鸢尾纹的襦裙。
到了花厅,果然是二叔和婶娘来了,正和她母亲聊得热闹,萧令宜走在花厅的廊下时就听见了婶娘爽朗的笑声。
这是在家里,最讲亲情的地方,她踏进了门槛走到花厅正中间,想着还是依着晚辈的礼节行礼,不料还没作揖就被二婶娘扶起来了。
“你现在嫡公主,身份贵重,给我们行礼岂不是折煞我们么?快坐着吧。”
萧令宜不是假模假势的人,也不再客套,依言落在一张楠木椅上。
旁边的小几上摆着一盆绿云菊,璎珞般细长的花瓣垂垂地蜷着。
这样的浅碧入了她的眼,教她想起昨日私舫中,太子给她簪在鬓间的绿萼,脸上浮了澹澹的红晕。
聂夫人手里捏着素色绣芙渠的丝帕,虽说方才他们差不多敲定了,那件事还得同当家的女儿再商量。
她笑笑,问道:
“刚你二叔和婶娘还提到你呢,你看咱们大房有一段时间没回去了,苏南离上京又远,这两年都你叔父和婶娘逢节下坐船上咱们这儿来。
今年咱们也迁就他们一回,参加完你表哥的婚礼,咱们大房一家子也去苏南金陵郡的老家过一段时间,江南的风水养人,你说呢?”
萧令宜心想,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太子节后要去苏南巡粮,家里人又预备去金陵省亲,时候全撞到一起了。
她只希望天可怜见,别叫他们遇上,否则以太子的脾性,少不得缠磨上一番。
母亲说了一箩筐的话,可见是很想回去看看的,之前她就提过回老家过安逸日子,这会儿只是小住,萧令宜再违拗下去便是不孝了。
她也融融地笑,好似满眼都是对金陵的向往。
“令宜便依长辈们的心意,秦淮遍地繁华,我也好久没听过家乡地道的吴农软语啦。”
聂夫人想起女儿童龀年纪时,还梳着双环髻,玲珑可爱,逢了中秋,老爷带着全家回金陵城过节。
节下几日,绿芜并几个小厮陪着她逛了金陵城中不少畸角旮旯儿。
别的小孩子家一颗心匀给吃和玩,她呢,就扑在琳琅的小吃上了,回府时,怀里揣了一堆点心
聂夫人想起旧事不禁笑出声来,道:
“你啊,吴农软语有什么要紧,宜儿最惦念的恐怕是饮马巷子里的鸭舌汤和桂花糖芋苗吧?”
话刚说完,她又想起老爷现在不知所踪,萧府、英王府一齐打听,大理寺愣是一点风都没透出来,只说还在查问。
一想到夫君是死是活连个信都没有,聂氏面上一点儿笑容微微垮下来。
萧令宜不知所以,无措地顺着着母亲的话茬说:
“知母莫若女,这会子叔父和婶娘都知道我是小馋猫了。”
许氏抿着唇笑,簪在右鬓间的赤金步摇轻轻颤动。
上午和秦氏絮叨了一阵子,她晓得如今国公府是大小姐管事。
谁曾想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从小养在深闺,管家理事不仅能支应起来,还料理的井井有条,可见是个厉害角色。
他们二房这趟赴京,一来是喝外甥的喜宴,二是忖着侄女儿如今正沐圣恩,面子大,俨然苏南五郡的保命符。
若把她请回金陵转悠转悠,太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少不得在巡粮的折子上添添减减,有些湖涂账也就得过且过了。
萧家二房虽远在金陵,耳朵里却也不曾短过上京的消息,自然也知道太子曾有意萧女的事。
想来也奇怪,东宫那位既是她的裙下臣,七月那会儿又怎么舍得流放国公爷呢?
一面喜欢人家的女儿,一面又用雷霆手段对付其父,意!储君心似深潭,真真摸不透啊。
许氏心机肠子绕了几圈,敛了敛眼中的犹疑,道:
“小馋猫怎么了,那才惹人疼呢。
不是婶娘自夸,我呀,好研究美食,最近做蜜香酥皮鸭子有一手。
只是这鸭子得金陵的油麻鸭做起来才好吃。
等咱们一道回去啦,我亲自做了给你吃。”
许氏虽是清河世家出身,却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脾性,从小爱吃会吃,渐渐迷了庖厨,等大了,时常自己拎起铜杓铁铲,摆弄些新奇菜品。
她嫁给萧家二叔数年,若兴致来了,也经常系上襻膊在厨灶上忙活,烹、调、煎、炸,样样齐全,做的菜式既精致又可口,比府里的厨子还讲究。
“侄女儿先谢过婶娘了,这会子午膳应是摆好了,你们也尝尝京城的菜合不合口味。”
说了这许多好吃的,萧令宜的馋虫在叫了,她起身纳了个福,也不准备再坐着了,引着这一大家子去饭厅用午膳。
这顿午膳用得稀松平常,叔父寡言,嘴角永远都是微垂,偏生婶娘口齿伶俐会招呼人,饭桌上也不显冷清。
膳后,一行人在畅景园里熘弯儿消食,仆妇丫环们远远地侍立在后面。
这个时节已是延龄客的天下,园子里各色的秋菊开得热烈,重瓣的,垂丝的,圆条的,从从簇簇氤氲着清澹的香气。
萧令宜莲步跟在长辈后面,垂手摘了一朵紫矛,放在鼻间嗅,耳中闻得母亲问叔父,今年苏南五个郡的光景如何。
叔父摇摇头,直言萧家出事时,不但辛苦养的府兵被太子收了,还罚没了不少银子,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快到年关,账面上可不好看。
萧令宜知道他指的是巡粮这关难过。
苏南五郡由二房打理,每年替朝廷课税、上贡、辖制封地等等,再从收到的税中抽取两成作为萧府中馈,其余八成交到朝廷里。
除却这些,和其他世家一样,萧家也有不少私人的庄子田产铺面,表面听起来是颇富贵光鲜。
实际上,看着堂皇的丝缎袍子内里到处是窟窿,那处要设法子上下打点关系,这处要养活一府的人外加底下的属官,还要愁是否风雨顺遂,哪一样不要使银子作补丁?
江南本多涝,今年萧府又出了事,萧令宜在京里使了不少银子,两下子不落好,今年私账上虽略有盈余,公账上却交不出朝廷要的数儿。
萧令宜拨弄着紫矛状若细绦的花瓣,心道不好,低声问了句差多少。
萧叔父将手伸出天青色的回纹?口,比了个两的手势,惶然道:
“缺了整整两万担粮,东宫若是去苏南巡视,肯定没法交差儿。”
听着小叔子话里的忧患,聂夫人心内不安起来,手里握着把缂丝绣墨兰的团扇,轻轻摇着去些心火,又郁郁道:
“往年陛下都是指派户部的人过去,彼时萧家还算中兴。
这些特使与老爷同在京里为官,我们若有心做得好看,哪个不肯圆融?
今年竟是太子亲自巡视,倒是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