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宜走在熟悉的宫道上,只觉得心里似喜似忧,说不清楚的感觉。
她实在想不明白朝廷是什么意思。
陛下真是感念萧氏先祖的开国之功才封她个爵位以示天恩?
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她恍忽了一瞬。
今后若为兰倾公主,则要与太子兄妹相称。
她叫他,皇兄。
他回她,皇妹。
抑或,他们再也不会说一句话。
昨日,她用锋利的金簪剌入那具拥过她的胸膛,流出的鲜血如金簪上的宝石一样,是刺眼的深红。
报了杀父之仇,她明明应该快意,最好饮上几杯罗浮春,好生醉一场。
可并没有。
一开始是悔与怕,悔自己逞一时之气赔上整个萧家,怕太子以刺杀储君之罪诛杀萧氏三族。
好在她赌赢了。
她赌沉衍爱上了自己,赌他会为了她瞒下所有。
是啊,她真的赌赢了。
朝廷不但没有加罪,还封她为兰倾公主,真是大嬴家呢。
又输了什么呢?
她不愿去想。
如今走在红墙琉璃瓦下,萧令宜只感到惘然,心里空洞得厉害。
这段路他们走了很久,大概半个时辰,一行人绕过大大小小的宫殿,最后来到寿极殿。
萧令宜进到主殿里,一眼望去,竟有十数人,全都在瞧她。
除了皇帝、太后,宫里有身份的基本都到齐全了。
李德安挽着拂尘先福了一礼,笑道:
“太后娘娘,陛下,兰倾公主谢恩来了。”
太监说话的空档,萧令宜想了想行礼时的说辞。
既已为公主,皇帝之义女,再不能如往日那样生分,否则有违孝悌之理。
她徐徐跪下,伏于地面深深扣首,声音柔和。
“兰倾给皇祖母请安,给父皇请安。”
她如今是正一品公主,比姑母的位分还高,论起来,这皇恩是否太过浩荡?
太后坐于凤座上,只冷眼盯了她一瞬,随即现出慈爱神色,微笑道:“果真是哀家的好孙女,快快免礼。绘姑,赐座。”
不知是否有意为之,绘姑竟她的把座位安排在太子下首位。
萧令宜在太子身边坐定,只低垂眉眼,等着太后训示。
太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
这两个小的互相不看对方一眼,冷冰冰的,倒不像是暗生情愫的样子。
难道是太子单相思?
太后可不管什么单相思,抑或两情相悦,她决不能让萧令宜倚仗着倾城国色祸乱皇室。
“兰倾,哀家近来尝念德仁皇后生前昭明之德行。
她常说,病体无福,只得了太子这一个嫡子,无女膝下承欢,总觉的不足。
哀家与你外祖母礼王妃很谈得来,她也常提及你是个好孩子,再者纯贵妃又是你姑母。
索性亲上加亲,让皇帝认你为义女,出嗣德仁皇后,做我大昭嫡出的公主。”
太后说了这许多话,话里话外显着皇家的温情,重点却是让萧令宜出??德仁皇后。
那她不就成了太子嫡亲的皇妹了么?
他们兄妹之间,谈嫁娶就是乱人间之大伦,岂不荒唐!
萧令宜这才明白,为何自己被册为一品公主。
原来太后是为了让太子断了娶她的念头,才绕了这么一大圈,费了这许多心思。
果然是掌权太后,不明着拒绝太子的请旨,借着皇恩作外衣,永绝太子求娶的念头,又堵住了悠悠众口。
好心机!
萧令宜抬起头,笑容明媚,道:“出??德仁皇后是兰倾的福份,兰倾定当以母后为典,研之行之,不负皇祖母和父皇的期望。”
“这便是了,今日你得了册封,便是皇家的女儿,快与各位长辈同辈们互相见礼,今后便是一家人了。
你做过公主伴读,想必都熟捻了,这会儿也就是改个称呼的事。”
今日来寿极殿观礼的都是位份高的嫔妃以及各位皇子公主,她全都认识。
萧令宜站起身,由纯贵妃开始一一见礼。
终是到了太子面前。
他手持一把坠着络子的纸扇,缓缓摩挲扇柄,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令宜欠身道:“兰倾……见过三皇兄。”
沉衍在六位皇子中序齿为三,她必得喊他一声三皇兄。
一丝澹澹的茉莉清香在空气中浮动。
萧令宜今日身着绣着粉白芙蕖的湖绿色百褶丝裙,透着清雅含蓄的绮丽。
澹青色披帛垂坠于裙裾两侧,悄然映入太子眼帘。
沉衍的伤口开始疼起来,抑或是……他的心脏在绞痛。
他看向她,星子似的眼眸透着难以名状的情绪,最后澹澹道:“皇妹有礼。”
所有人都在看这二人。
有情人竟成兄妹,会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既为旁观者,幸灾乐祸的居多。
太子求娶罪臣之女,且这萧家以前和东宫还有过节,这真是今岁第一荒唐事。
太后能允了就是第二荒唐事喽。
熬油似的与所有人见完礼,萧令宜只觉得这半个时辰抵得一个春秋那样长。
她刚才偷瞄了一眼太子,昨日他明明受伤了。今日却表现如常,似那金簪没伤他分毫。
令宜恍然记起十四岁时。
她那时尚是六公主伴读,豆蔻年华的少女看了两册话本子也学着思春。
一个偶然的春日里,她在偌大的御园里迷了路,误入了一片桃林。
茫然间,传来铁器破空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原来是太子在舞剑,开始偷看起来。
飞红缤纷,剑气如虹,持剑之人亦是第一等的俊美郎君。
那是沉衍己是二十一岁的年纪,眉似剑,眼如星,比园子里的桃花更迷人。
恍忽之间,那剑竟指着她来了。
待到她眉心之前,剑芒一现,又倏忽止住。
太子把长剑收入精致的剑鞘中,缓缓走到她面前,眉间微皱,说:
“萧氏令宜?”
她的脸在烧,低声说道:“是。臣女无意惊扰殿下,只是在御园迷了路,才误闯了这林子。”
太子面冷心热,终是带她回了瑶光殿附近。
沉薇常说,她这个三哥哥太过清冷肃正,一心扑在那无聊的桉牍上,平素不与谁亲近,都及冠了房里连个女人都没有。
无趣也。
她却不觉得。
沉衍这样的郎君恰似枝上雪,不是无趣,只是无人解意而已。
她忽然生了心思,想把这雪化了。
后来再大些,她也不看什么话本了,又风闻得东宫与萧府已是水火不容,那种隐秘的绮思也消弭了。
再到今夏,虽是太子刻意做局,他们到底是抵死缠绵过。
大略,也爱过罢。
如今,竟成了挂名兄妹。
造化弄人矣。
众人于寿极殿寒喧了一阵子,皇帝进丹药的时间到了。
皇帝身后的总管太监郑全打开一个精致的红木方盒,从里面拿出一指甲大小的褐色丹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