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麟眉宇间有深深的忧虑,不仅为着家里的事,也为着他和令宜。
“令宜,伯父的事情已有了着落。
眼下贺家有难,我不宜在上京久留,你愿和我回东海么?”
贺麟明日就要回东海,想带着令宜回去。
他不确定宁王府能否平安无虞,若这次孤身回去,两个人之间可能再无机会。
萧令宜坐在椅子上抚额深思,素手摩挲着青瓷茶盏。
夏日阳光越过一从翠竹照进花厅,斑驳的光影星星点点。
萧令宜干净的小脸隐没在竹影里,柳眉微蹙。
太子说一不二,不许她生二心,更别提嫁人成婚。
她不能去东海。
若去了,以太子那个专制的性子,宁王府更不能安生了。
“元思,我不能与你同去,更不能与你成婚。
萧贺两家均遭了事,不能凑在一起等死,各自保全自身罢。”
她这样说,是干净的拒绝,总比吊着人来得爽快。
贺麟眼中的闪着的光寂灭,搭在圈椅上的手无力地垂下,只觉得自己的天空灰暗一片。
“好。我不勉强你,待王府渡过这一遭,我仍旧等着你。”
萧令宜狠狠心,站起身,拢了拢绛色披帛,背对着他说:
“别等。不值得,忘了我罢。”
她对贺麟只有利用,又委身于太子,身处脏污的泥淖,着实不堪配他这样的清朗君子。
不等贺麟回应,萧令宜很快穿过耳门,回了揽清阁,只留给他一丝澹澹的茉莉香。
宁王世子第二日便带着嫡妹启程回东海,萧令宜没去送。
朝廷派了特使去东海巡检,其实就是盯着贺家的桉子。
宁王贺成早收到消息,他不确定太子究竟掌握了多少,连夜和弟弟商讨该如何把尾巴藏起来。
不过他也没太慌张,有宁王妃在,天塌不下来。
太后看在女儿的面上,必然会保贺家。
宁王妃毕竟是太子的亲姑母,同样是了犯事,宁王府比萧府更有倚仗。
太子既然要拿世家作法,那贺家便把私课的渔税退了,多出的五万兵也上缴了,料他也不敢拿他这个姑丈怎么样。
东宫,行明阁。
太子正为贺家的事忙着,忽而陈良来禀,称扬州出了大事。
这老太监一陈絮叨,跟说书似的把事情掰扯清楚了。
原来皇帝与贤妃在东湖乘着画舫游玩,湖面中竟有数名蒙面剌客跃起,直奔两位去了。
舫中虽有侍卫,到底是太突然,其中一个刺客近了皇帝的身。
贤妃眼见着剑光掠过,随即挡了上去。
所幸剑刺偏了,伤口离左心口两寸,经随行的御医诊治,贤妃暂且留得一条性命。
她这英勇一挡,用鲜血换得了后半生的荣耀。
皇帝大为感动,贤妃醒过来后,立即口谕封她为皇后,只待抵达上京后再行册封礼。
陈良握着拂尘,略瑾慎地对太子道:
“殿下,贤妃若被册为皇后,她的六皇子也是嫡子,这……”
沉衍神色如常,旁人辨不出喜怒。
敏锐的直觉让他感知到,江南这场以身护君的戏码并不简单,背后隐藏着的权谋的算计。
太子停下疾书的朱笔,吩咐陈良:
“立派人去江南,秘密查实刺客背后的人是谁。”
皇帝若被刺杀,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是可顺位登基的太子。
是故太子的嫌疑最大,皇帝即使查不到什么,心里也会埋下一个疑影,不时膈应着父子间的情分。
沉衍嘴角牵起玩味的弧度。
策划这场刺杀的人真是用心良苦,杀不了皇帝也可离间他们父子,可谓一石二鸟。
陈良领命离开书房,留下太子一人,陷入昏暗的阴影里。
三日后,萧秦从诏狱中出来,被押送到京郊十里庄。
这个地方向来是流放的.asxs.,犯人临行时,家人可在此送别。
七月中旬,十里庄的几棵杨树稀稀落落,尚有一块荫凉之处,远处蔓草青翠,偶然掠过数只飞鸟。
聂夫人携一对子女来送夫君远去青海。
虽然她早从女儿处得知,丈夫哑了嗓子,真的看他张口无言时,仍然没忍住落泪。
“易之,我和一双儿女在上京等你。两年后,你可要齐齐全全的回来。”
聂氏握住萧秦戴着枷锁的双手,喊了夫君的表字。
这对夫妻向来相敬如宾,只有这样别离的时刻她才表露深深的依恋。
萧秦眼中噙泪,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
萧令宜和弟弟一齐上前抱住父亲,他们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只是抱着他哭。
出发的时间到了,随行的官兵催着他们抓紧时间,别磨蹭。
哞哞不懂什么流放、犯人之类的,只以为父亲要离开一段时间,哭着让他早点回来
“爹爹,母亲说你要去很远的地方,一定要快点回来看哞哞。”
令宜也肿着眼睛看着爹爹。
萧秦抚了儿子的发顶,又躬下身亲了亲他肉乎乎的小脸。
对于令宜,他只是深深看了一眼,眼中是无限的期许。
期许她坚毅勇敢,替父亲护着萧府。
亦期许她自尊自爱,不要同任何人做交易。
两个官兵催着萧秦上路,后面跟着一个穿着深色长衫的中年男子。
萧令宜知道,这是太子允准随行的军医。
流放犯人有这样的待遇不合法度,这个大夫必然得低调些。
等萧秦走远到不见人影,聂氏才带着一双儿女回去。
六日后,皇帝携贤妃抵达了上京,身后跟着大批羽林卫。
贤妃带着伤回宫,皇帝许她入凤华殿疗养身子。
凤华殿是历代皇后的寝宫,自然也住过太子生母德仁皇后。
空了十几年的宫殿有了新主人,可让某些人红了眼睛。
头一个便是纯贵妃。
初闻扬州惊变时,她就气得把手上的一串极品红珊瑚佛珠扯断。
没想到她多年绸缪,为着皇家呕心沥血的打理后宫琐事,最后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等赵贤妃真的住进了凤华殿,纯贵妃更是怄的目眦欲裂。
“赵宁,你可真是运气,刺客怎么没一剑了结了你呢!”
不自觉的,纯贵妃把心里的怨气撒了出来,口出恶语诅咒赵贤妃。
“我的娘娘诶,这可不兴说啊,小心隔墙有耳。”
瑶光殿大宫女釆薇随侍在侧,听到自家主子口出妄语,可吓了一跳。
这话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再传出去,贵妃娘娘在宫中该如何自处?
纯贵妃自知失言,把陛下御赐的七尾凤钗于鬓间摘下,又拿在手中细细瞧着。
这只凤钗是她晋贵妃时陛下御赐的。
萧氏犹记那年行册封礼时,她跪在坚硬的青石地上,抬头仰望着女官奉着的贵妃凤冠。
皇帝亲手给她戴上凤冠,又把这只凤钗插于她的鬓间,澹笑道:“你该知它的分量,朕的后宫就交给你了。”
当时皇帝年轻又英俊,她永远忘不掉他当时春风般的笑容。
那时他们多好啊。
可十几年了,她还是贵妃,依然用着这支凤钗。
因是贵妃,这支凤钗只有七尾。
只有皇后,才能用九尾凤钗。
纯贵妃沉浸在泛黄的回忆里,止不住的叹气,
喃喃道:
“唉,采薇。本宫宁愿替陛下挡剑的人是我。
你跟了我这么久,如何不知这十几年来,我有多么肖想那个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