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钱多儿连忙叩头,声称:“奴才说的句句是实话,相爷若是不信,大可去庄子上查问清楚。奴才家在乡下,不久前才到白城的,也只在相府和庄子两头跑,何曾到过万府呀?相爷明鉴,奴才真的是冤枉的。”
顾昀闻言,便问钱鹃儿:“此事但真吗?”
钱鹃儿忙应说:“老爷又忘了吗?钱多儿是皇上与娘娘大婚时才来的,之前他可从来没有来过白城。”
顾昀道:“可你若不是身在万府,万家的人怎会穷追不舍?难不成,还有人在你睡着的时候,把你抬到人家房间去吗?”
顾姝一脸惊奇地望着顾昀,这小老头儿,脑袋竟然灵光了一回,这都能让他猜中!
看到顾姝的神情,墨子良心里有了大概,凑到顾姝耳边问:“皇后为什么挑中了万家?”
顾姝笑道:“白城贵族千千万,可胆敢和相府叫板的,不就只有一个万家吗?”
墨子良好奇,“你就那么肯定,万烈华会为了一个小妾,和相爷翻脸?”
“不,不是万烈华要和父亲翻脸。”顾姝一脸高深莫测,“而是父亲,不会和万烈华翻脸。”
墨子良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小女子,眼光很独到。
万家和顾家在朝中休戚相关,有梁家在一旁虎视眈眈,这两家只会更加团结,从万翔和顾丽珠的婚事就可以看得出来,两家人谁也不想闹翻。
而万家在这次的事上占理,钱多儿对顾府来说,也仅仅是个奴才而已。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墨子良一低眉便能看到那一对长长的睫毛,以及那双闪烁着狡黠的眼。搭在膝上的手,忍不住轻轻地颤栗起来,他只能紧紧地拽住了衣摆,才能让自己的恐惧不露声色。
他喜欢女子的聪慧狡黠,却也忌惮着她的狡猾计算。因为她的身体里,毕竟流着顾家的血;她会亲切地唤顾太后姑母,会在顾太后的怀里撒娇。
而那个居住在太清院的女人,是他用尽一生也要跨越过去的巍峨高山。
他害怕,有一天,在这座高山上,多了一抹俏皮的倩影。
被人盯着看的感觉,很不好受。逃避也不是顾姝的风格,于是她盯了回去,却被那一双眼深深地吸引住了。
墨子良的眼是典型的凤眼,眼尾长长的,稍稍向上挑着。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将整个春天都装入了眼中,而当他生气时,那里面是一片寒冰。
可此刻,那眼神却有些空洞,里头是一望无际的虚无。
她看不透此刻他的想法,或许,是一直都没有看透过他的想法。
万烈华来的很快,也很嚣张。不等小厮通传完毕,他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见了帝后与相爷的礼后,便将一叠公文搁到了顾昀的手边。
万翔随后进门,袖手立在门口,垂眉一语不发。
顾昀本来还想和万烈华客气几句,看他这个来势汹汹,心知情况不妙,忙将那叠公文看了看。每挪开一张,他的脸色便黑三分,最终一张脸铁青,将公文拍在桌上,气的直喘粗气。
纳妾也算是一件喜事,一向沉稳的顾相爷今儿着了一身暗红的宽袍,连缎带都是暗红的,绣着粉色的桃花瓣。
可以说,今日的这一场喜事,是钱鹃儿一手促成的。可当顾昀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没有宠爱,没有感激,甚至没有一丁点称之为喜悦的情绪。
他就像是看到了这世上最恶毒的蛇,厌恶与嫌弃的同时,恨不能将其立斩刀下。
“老爷……”钱鹃儿牵动了一下嘴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双腿还发软,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站立,“你这么看着妾身做什么?”
顾昀的目光缓缓地从钱鹃儿脸上挪开,望向了跪在地上的钱多儿,一字一字地咬出来,“你不叫钱多儿,你也不是两个月前才来的白城,更不是她的远房亲戚。”
这一句话,好似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分明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斤之重。令两名当事人无法承受其重,浑身发软瘫倒在地。
顾昀继续说道:“你叫蔡虎,土生土长的白城人,是春风楼的常客,更是她的……”老人的手指颤颤地指向了昔日的美妾,颤抖的双唇却再吐不出一个字。
未尽的话语,是他无法言说出口的耻辱。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一顶绿帽子,更能惹怒一个男人的?
帝后早知事态发展,安静地坐在一旁;万烈华没有表态,因为他带来的这些公文资料,已经替他表了态。即便是他能忍得下这口气,顾昀又如何容忍,一个与自己妾侍私通的男人留在这世上?
屋子里伺候的下人早被清理出去,只剩下韩管家在门口站着。
一时间,整个屋子只剩下了粗重的喘气声。
所有人都在等,等着顾昀开口。
可过了很久之后,这个年过不惑的相爷,仍旧只是用双手杵在膝盖,深深地呼吸着。他在竭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愿被愤怒控制。
“老爷,”最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钱鹃儿,“您还记着,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她着粉衣长裙,头上簪着一朵百合,简简单单薄施粉黛,便已是惊为天人。当她含泪而笑时,就连顾姝都看的呆了,涌起一股为她擦去眼泪的冲动。
“那天早上,阿虎刚刚告诉我,替我攒够了赎身的钱。”眼泪跑出了眼眶,钱鹃儿自己永手指擦去,慢慢地,轻轻地,好似从前在春风楼的每一次,将所有的悲欢喜乐,融入这晶莹的泪珠儿,随风而逝。
“可等我高高兴兴收拾好行装时,妈妈却让我再等几日,等着大轿子来抬我入顾府。”
屋子里仍是静静的,这次连顾昀粗重的呼吸声都很难听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钱鹃儿的身上,看着这个飞上枝头的戏子,从枝头跌落而下,粉身碎骨。
“因为老爷给的银子多呀。那是我和阿虎攒一辈子,也攒不到的银子。”眼泪,越擦越多。钱鹃儿的笑声,却越来越大,好似要将前半生亏欠的笑,都在这一日给笑回来。
唱戏的人,嗓音本是天籁,笑起来如莺歌如燕语,本该是令人愉悦的。
可落在众人耳中,只剩下了一片悲凉。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钱鹃儿慢慢起身,摇摇晃晃地朝着钱多儿,亦或者说是蔡虎。她朝着蔡虎走过去,微垂眉眼,静静地看着尖嘴猴腮的男子。
这个男人,长得并不好看,也懂不得风花雪月,甚至听不懂她在台上唱的是什么。可他,会在她下台时问她嗓子疼不疼,攒了很久的钱全给她买胖大海。
“都是你呀!”她站在蔡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精瘦男人,“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是相府的姨太太,吃穿不愁,受人尊敬。”
泪落无声,在青石地面晕开一朵朵深色的小花。
顾姝,却听到了那一声声的“啪嗒”,好像就落在了她的心上,令她整颗心都纠痛起来,忍不住伸手拽住了墨子良的袖口。
墨子良转头看顾姝,看到她娥眉微蹙,便伸手将她的手轻轻地牵住,细声道:“戏子无情,你莫要被她骗了。”
不知道为何,顾姝听到这句话,心里有些发慌,下意识地挣开墨子良的手,怔怔地望着他。
她不知道钱鹃儿对蔡虎的情谊几分真假,但在顾昀眼里,三姨太,不过是个能为他管理后院的戏子而已。在这男尊女卑的古代,女人,始终是男人的附庸品。
而她顾姝呢?在昙国君王的眼里,又是什么?
是权利争斗下的牺牲品?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还是滚滚历史中毫不起眼的一粒尘埃?
“我不管你和这个男人之间发生过什么,”顾昀终于开了口,说几个字,却要停顿很长的时间,“只要你现在杀了他,你就还是顾府的三姨太,我对你既往不咎。”
堂堂一国丞相,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足以令在场的人震惊了。
然而,钱鹃儿却只是轻抿唇角,收敛笑声,转过头呆呆地望着自己相伴了数年的男人。“老爷,你知道妾身为何经年无法怀孕吗?”
不等顾昀回答,她便说出了答案,“因为你的二夫人,天天给我喝红花!”
兴许是今日发生的事已经令顾相爷足够吃惊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而你又知道,刘敏当年是怎么小产的吗?她又是怎么死的吗?”一步一步,钱鹃儿朝着顾昀走近,“是你的女儿,是你最疼爱的女儿,这一切,都是你的女儿造成的!”
顾姝心头忽的一紧,下意识地又拽住了墨子良的胳膊。
钱鹃儿知道她装傻的事,更顾府后院发生的所有是都和她脱不了干系。她若是说出来,顾昀或许不会相信,但这里还有万家两叔侄。这两个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够了。”搭在膝上的双手,紧拽成拳头,顾昀终于浑身颤抖,“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