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的事,墨子良大多都还记得。
即便他的出生并不光彩,但作为先帝仅存的孩子,他仍旧被寄予了厚望,从蹒跚学步开始,便被先帝带在身边。
先帝比任何人都爱他,也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成才,将来好继承王位。他的童年,与书本、奏章、家国大事、刀枪棍棒、日晒雨淋相伴,少有的欢乐,是在母妃带着糕点来看他时。
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被寄予厚望的皇子,而顾婧,也只是母凭子贵,从婧贵人一跃两级的婧妃。
那时,母子两个,共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难关,直到婧妃成了顾皇后,直到他成了太子。
本该是普天同庆的事,他也是发自真心的高兴。如果不是礼部官员点破了母子之间并无血缘,如果不是他好奇心重一步步追寻,如果他没有苦苦哀求先帝,那么现在的局面,会不会不太一样呢?
“儿臣只是就事论事。”墨子良终究是将目光移开,看向了安静的河面,心情也跟着平复下来了。
他重新将唇角上扬,找回了自信,“说起来,高宇阳的事,还得多谢太后成全。不过,若仔细追究起来,此事也得全靠皇后刨根究底,否则朕还真找不到契机下手。”
“皇帝!”顾太后的神情有片刻的松动,“皇后与这些事无关。”
墨子良笑道:“她确实与这些事无关,不过,是在她入宫前。从太后替她决定入主贞宁宫那一刻,她便身处这漩涡中心了,而正是太后将她推进来了。”
“她的心智只有七八岁,还只是个孩子!”顾婧终于有点着急了,“大丈夫尚且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堂堂一国之君,怎可如此行事?”
墨子良想着顾姝干的那些蠢事,若真的只有七八岁的心智,活着进宫对她来说都是奢侈了。
“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俯首,靠近顾太后,压低了声音,“这不是太后教给儿臣的吗?”
顾婧满面愕然地看着皇帝,半晌说不出话来。因为他说的没错,正是自己苦心孤诣、不择手段,将他推到这个位置的。
她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
“以应天城的能力,查到这些并不难,留给太后考虑的时间不多了,儿臣就不耽搁太后了。”墨子良并不是来逞口舌之快的,该说的已经说明了,他也没有留下去的必要,说完这句话后,便揖礼辞去。
顾婧在原地呆站了许久,直至星月上前来提醒,她才回过神来,悠悠地问:“星月,你说,这孩子,究竟是更像谁?”
星月将九骨竹伞撑到顾太后的头顶,为她将灼热的阳光都遮挡住,柔声道:“奴婢眼拙,实在瞧不真。”
拨了拨手上的念珠,顾婧缓缓地往回走,叹道:“他是先帝一手带大的,脾气秉性自然更像先帝一些。可哀家也没少在他身上用心,他为何就是看不明白?偏偏要执着于那一点血缘呢?”
星月替皇帝打圆场:“皇上还小,等再大一些,便能明白太后的良苦用心了。”
“他都已经二十岁了。”顾婧又如何不明白,皇帝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由她摆布的小娃娃了,“罢了,传万贵妃来见哀家,另外,让林樱与唐悦两个一同来一趟。”
“是。”星月应了声,将太后送回祠堂,那沉稳有序的木鱼声又响了起来。
日已墓,晚霞染红了天际,天地间翠艳分明。
清宁殿离太清院最近,第一个到的,却是万微澜。而随后赶来的林樱,只得在院外等候。今日的她一改往日清丽可人的装扮,一袭剪裁得体的黑衣衬着她整个人愈发娇小玲珑;那衣身却绣着纯白的樱花瓣,与手腕、发间素银的樱花首饰相呼应。
不多时,唐悦也到了。她与林樱恰好相反,一身的白色,只在裙裾末梢绣了几朵盛开的曼珠沙华。
“林姐姐,”唐悦的脸上带着温和缱绻的笑,声音一如平常那般,很是温婉。见了礼后,与林樱并肩而立,“太后可是很少同时召见我们,是不是出什么急事了?”
“兴许,太后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林樱不自觉地往旁边挪动了一步,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声音凉凉的,充满了疏离。
唐悦是与她一处接受训练的,朝夕相处,甚至可以说比林樱还了解林樱;她如何听不出林樱话中的疏离与戒备?又如何想不到,定是因为斋月宫的事。
“姐姐同那夜闯皇宫的贼人的事,妹妹未曾向任何人提起。若是被太后知晓,你与外人勾结算计,而我知情不报,两个都是死路一条。”如剪秋水的眸中带着清浅的笑意,唐悦向林樱靠近了一步,目光朝四周望了望,“姐姐,这四周可都是太后的眼睛,你可千万别做出什么,让太后误会的举动来。”
林樱瞪了她一眼,将双手袖入窄窄的袖口,十指紧紧地拽了起来,“我只问你一句,良妃是否真的是你杀的?”
“姐姐可万勿吓着妹妹。”唐悦夸张地掩唇笑出声来,看向林樱的眼神有些不怀好意,“莫非姐姐在清宁殿居了一年,便真的当自己是什么正经的后宫妃子,开始替皇上稳定六宫了?”
“用不着你提醒。”被戳中了心事,林樱咬了咬唇,愤愤地道:“我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只不过你最好小心,皇上最讨厌欺骗。”
收敛笑容,唐悦风情万种地抚了抚鬓发,冷笑道:“你提醒我的同时,是否也忘记了,你也是欺骗者之一?”
林樱的脸色霎时变白,紧扣贝齿,无言反驳。
“而且,”唐悦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很显然,在这场对峙中,自己是处于上风的那个,“比起妹妹我,似乎是姐姐你与皇上更亲近些。”
“你……”林樱显然恼羞成怒,只是,还不等她把话说出来,那厢万微澜已经带着清芳出来了。
两人只得退到一旁行礼。
万贵妃一袭橙粉的衣衫,一身绣着几朵白芍药,用五头凤钗盘发,另簪戴芍药花;腰肢纤细,脸蛋俊俏,走起路来风姿绰约。只可惜,此刻,这位风韵十足的贵妃的脸色,却不甚好。
她走到二人身边,拿眼角余光撇了撇唐悦,尔后落在了林樱的身上。很显然,她还记恨着头前林樱在贞宁宫帮皇后说话的事。
“近来宫里不太平的很,去了一个良妃,就剩下咱们姐妹四五个了。”她轻轻抚弄着鬓发,似笑非笑地道:“两位妹妹可要万分小心了,可别步了良妃的后尘。”
她说完这话,也不等二人应话,便去了。
二人屈膝恭送,待身影走远了,唐悦方道:“看来太后心情不大好,姐姐可要小心了。”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林樱轻轻哼了一声,一颗心到底是悬了起来。
且说万微澜回到斓桦宫,将宫中所有人都打发下去后,她方将满腔的怒火发泄出来,但凡能砸的东西,都被她砸了个稀烂,犹自不解气,将窗柩上几盆水仙花都撕了个粉碎,直至将寸长的指甲都折腾断了两个,才稍稍消停,坐在长榻上喘着粗气。
“她一个傻子,有什么权利打理六宫,又凭什么凌驾在本宫之上?”
怒不可遏的声音中,是她所有的委屈和不甘。
清芳取了修剪指甲的工具来,跪在地上,替万微澜将折断的指甲修剪了,轻声安慰道:“皇后毕竟是顾太后的亲侄女,单凭这一层关系,娘娘就不该和皇后作对;更何况,娘娘也说她是个傻子,除了皇后的位置,其他都是娘娘的。”
“可皇上的心在那傻子身上!”万微澜愤愤地捶了下长榻,“从前皇上虽然待我也是不冷不热的,但表面功夫却是做足了的,宿在斓桦宫的时间最多。如今他每到后宫必定歇在贞宁宫,这宫里的人见风使舵,就连林樱那两个贱婢,都靠向了她。”
清芳道:“这宫里到处都是太后的耳目,幸好蓝桦死了。否则,真要被太后查出些什么来,只怕老爷也未必保得住小姐了。”
“怕什么?”万微澜冷笑道:“现如今这朝中,除了我万家,便是梁家的势力最为盘综错节;而梁家因为梁颖的死,对他们顾家一直心存芥蒂,这也是为什么太后一定要让那傻子当皇后的原因;一旦太后失去了我万家,她就很难在朝中立足了。”
清芳道:“是了,头前老爷还来信,说一直镇守玉兰关的梁将军回都述职,似乎已经到白城了。”
“他回来又怎样?”万微澜丝毫不惧,“他们梁家虽然拥兵甚广,但一直被放逐在外,哪像我万家?他们梁家军的军队补给,不照样指着父亲拨付?更何况,如今堂兄任白城兵马司总兵,一旦出事,是他们梁家的兵马快,还是我万家的兵马快?”
“行了。”心绪渐渐平复,万微澜语调又转轻慢,“叫淳贵人来,本宫有话吩咐。”
“是。”清芳应声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