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草木略带微黄。
远处,一座约丈许高的夯土城墙耸立。
墙身暗黄斑驳,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洞,显然已久经风霜。
几名身着皮甲的吐蕃士兵斜依城墙,百无聊赖的晒着太阳。
这是一座原大唐金城郡治下小城,现如今已归吐蕃所有。
“大人,情况有些不对……”
尼玛环顾左右,皱眉提醒。
按道理,这种城镇所在的地方,应该是人来马去,热闹非凡才是。
可两人一路走来,除了几个蓬头垢面,卧倒路旁的乞丐外,就没看到什么人。
同时,远处城墙上的吐蕃守军,也发现了缓缓走来的两人。
“干什么的!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外面游荡!”
一名士卒高声质问,双眼狐疑的盯着秦远。
“还有,这是你手下的唐人奴隶吗?为什么做这种装扮!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吗!”
他瞥向秦远身后的尼玛,眼神不善。
“你!”
听到吐蕃士卒将自家大人认作奴隶,尼玛登时大怒。
“曾!”
腰中长剑勐然出鞘,剑身寒光闪烁,一团团雾状真气攀附而上。
“真!真武境!是真武境的将军!”
原本还满脸不善的吐蕃士卒,待看到尼玛周身真气,还有制式刀剑,脸色瞬间慌乱起来。
这里不是边关要塞,只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城。
正常情况下,也就仅有一位入伍十重的百人长,带着一支百人小队在此驻扎。
对他们而言,真武境那完全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要是一个不痛快,把他们这帮人全杀了,恐怕他们也找不到地方说理。
“等等。”
看到这些人的表情,秦远双眼微眯,轻声制止想要动手的尼玛。
“先不要暴露我们的身份,你顺着他的话问问,为什么要这么说。”
“是,大人。”
尼玛强压下心中怒火,低声答话。
随后长剑斜指大地,抬头望向城门处。
身周杀气散发,震慑的几名小兵眼神恐惧,脸色发白。
一名年长些的吐蕃士卒慌忙冲下城墙,打开大门,战战兢兢的迎向尼玛,边走边颤声喊道。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
待走进了后,更是点头哈腰,赔笑不止。
“将军息怒,是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将军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小的一般见识,小的给您赔罪了。”
他右手捂胸,连连鞠躬,眼中带着深深的畏惧。
相较大唐,吐蕃中的武者特权还有阶级分化更为严重。
真武境出手杀几个入武的小兵,只需要随口编个理由即可,完全不用担心后果。
所以这也就导致普通士卒,对这些真武将领都是又敬又畏,不敢有丝毫逾越抗命之举。
“说说,我为什么不能在外面游荡,这个唐人,又为什么不能做这种装扮!”
尼玛双眼低垂,面色冷漠,看的年长士卒一阵害怕。
虽然心中疑惑,这位真武强者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不过有身份的差距在,他也不敢出言反问,只能老实回答。
“回将军的话,前几天赞普下令,此地所有唐人全部迁徙至后方几州,要将这里完全空出来,至于为什么,小的也不清楚。”
“眼下各村镇人员绝大多数都已迁徙完,我们这些小兵,也将在两天后离开。”
“所以方才看到将军您跟着一个唐人出来,才贸然发问。”
“全部离开?”
秦远眉头微皱,不知道赤德松赞想要做什么。
据他所知,仅金城郡所在,就有十余万大唐百姓。
这么多人举家迁徙,可不是一件小事。
而且这里距大唐不远,赤德松赞却要把守军也一并撤走。
这其中的深意,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难道他就不怕唐军趁势出击,收复此地?
还是说,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手段,要在这里部署?
那名吐蕃士卒斜瞥了自言自语的秦远一眼,有心呵斥。
可看到面前脸色冷漠的尼玛,还是将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转而继续回答尼玛问题。
“而装扮…河西这边,赞普一直要求所有唐人都要穿裘皮衣服。”
“无论男女必须将发型改为辫发或者髡发,在脸上涂纹面。”
“若是唐人奴隶,则要求主人用皮索打穿肩部看管起来,或者打上各种烙印,如此才能出门。”
年长士卒显然在这里待了不少时日,所以对这些事情十分清楚。
眼下为了抚平尼玛怒火,干脆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生怕说的不够详细,又补充道。
“将军,小的知道的就是这些,不敢有半分隐瞒,要是将军还想问些别的,只要不违反军纪,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只顾着观察尼玛表情,全然没有注意到秦远逐渐阴沉的面容。
唐人在此的遭遇,他在安西时就早有耳闻。
相较大唐对待外邦的怀柔政策,吐蕃为了早日控制河西五郡,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占领之初,吐蕃赞普就曾提出:“丁壮者贬为奴婢,种田放牧,羸老者咸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
随后更是极力推行吐蕃文化和服饰,用非常手段同化大唐百姓。
对于敢有不服从的人,动辄酷刑加身,断手断脚更是常事。
而且不只是吐蕃高层如此,就算是一些吐蕃士卒也常以戏弄欺辱唐人为乐。
有些毫无底线之辈,更是做出过不少惹得天怒人怨的事情。
就算如此,这里的吐蕃管理者,也没有对士卒们做什么约束,最多也就是将其调离,换一个地方继续祸害大唐民众。
而身在此处的唐人,若是不想受到这种低人一等的待遇,则有两种途径摆脱。
其一就是努力跪舔吐蕃人,也就是做一个唐奸。
这样就能获得一定的身份地位,不用担心被小兵骚扰。
另外一条,则是成就真武。
相较于强硬压制普通民众,吐蕃对于真武境强者就宽松多了。
只要愿意定期加入吐蕃军队,就可以享受与吐蕃将领同等的身份地位,完全不用再担心有人找茬或者登门闹事。
只不过这两条中,无论选择哪一条,都算是背弃了自己的唐人身份。
而这也正是吐蕃如此做的目的。
借助这两种人的安稳生活,动摇大部分唐人仍在坚守的原则。
天长日久,总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主动融入吐蕃。
如此,彻底吞并融合河西五郡的计划,就将顺理成章的完成。
制定出这条策略的人,显然极为阴狠,并且深谙人性。
他们用实际行动,向治下唐人传达出了一条信息。
在吐蕃,要想好好活着,那就老老实实的跪下去。
只要跪的姿势够端正,那吐蕃的达官显贵们,不介意给他们一条生路。
可要是还心怀大唐,不肯屈服,那就等着被搞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而自诩为礼仪之邦,天朝上国的大唐,对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有心无力。
秦远头颅微低,注视脚下土地。
似乎能从这泛黄牧草中,看到下方的累累鲜血和层层尸骨。
良久。
“我们走吧。”
秦远缓缓转身,语气低沉。
“遵命!”
尼玛躬身答话,表情恭敬。
“啊!这!”
两人这番动作,让吐蕃士卒大惊失色。
一位吐蕃真武将领,怎么会对一个唐人言听计从!
还不等他想明白。
“唰!”
剑光森寒,一颗满脸不解的头颅,随着喷涌而出的血水,旋转着飞向空中。
后方,几名吐蕃士卒眼见情况不妙,张口便要高声示警。
“卡擦……”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声接连响起。
他们口中的话,随着被天地之力挤碎的喉咙,永远的咽回了肚子里。
“噗通……”
几人身躯软绵绵的倒在地上,血水悄然顺着嘴角流出,打湿泛黄牧草。
尼玛环顾四周,见没有什么人影,便转身随秦远离去。
“唳……”
云隼歇息片刻,再度启程。
只是相较方才,现在的秦远,脸上又多了几分沉重之色。
同时,心中对于重整军队的想法,也愈发急切。
想要早日拿回河西五郡,光靠他一人肯定不行,必须要有相应的军队配合!
其实相较于回葛逻禄自己重建军队,还要一条更快的办法,就是回返大唐,率领唐军出战。
若是李纯敢给他二十万大军,不说别的,收复河西五郡绝对是手到擒来。
不过秦远很清楚,这种事情只能想想。
南境之战,李纯之所以敢命他为主帅,纯粹是被逼到了墙角,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这才让秦远放手去做。
而且更重要的是,那时候的秦远还仅仅只是真武巅峰,对李纯没有什么威胁。
可现在不同了。
秦远刚在南境立下滔天大功,还跻身玄武之列。
若是手下再有二十万唐军,那大唐谁说了算,还真不一定。
深谙帝王心术的李纯,绝对不会去冒这种风险。
毕竟如今的大唐,手握重兵的大将,起兵造反的例子不要太多。
就是眼下,都还有不少节度使领兵自重,暗行割据之事。
若是再多了秦远这个远超寻常玄武的对手,那李纯在长安的皇位,说不定就要做到头了。
“算来算去,最后还是要靠自己……”
秦远轻声低语,目光遥望远方。
云隼极速掠过大地,没有再做丝毫逗留,直冲葛逻禄。
虽然他好奇赤德松赞为什么要迁徙唐人,不过现在时间宝贵,真的想要查清其中内幕,肯定要费不少功夫。
相较葛逻禄的紧张局势,这件事只能先放一放。
次日傍晚。
阿拉湖畔,叶护行营外。
炊烟鸟鸟,不时有骑兵纵马而过。
相较于原来混乱的葛逻禄骑兵编队,此刻的骑兵组成就有些特殊了。
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年长者,还有三分之一的青年人,剩下来的,则是十余岁左右的少年。
领头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原叶护行营侍卫统领,阿斯根。
他手下的这些少年,倒不是童子军。
而是根据秦远安排,从各地送来适应军中生活的士卒种子。
相较于以前的散养模式,秦远特意选择了集中培训。
这样能够更好的为他们打下基础,也为日后葛逻禄战力再上一台阶,埋下先手。
“停!”
随着一声大喝,正在急速前进的骑兵队伍,同时轻勒缰绳,收缓马步。
几息功夫后,战马纷纷停下。
“得得……”
阿斯根跨坐高头骏马,手持马鞭,来回巡视队形。
见队列相距不远,不由满意点头。
“嗯,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随后,朝手下士卒大喊。
“所有人,原地休息一刻钟!一刻钟后继续训练!”
“遵命!”
众军齐呼,声势十足。
相较于在踏实力明手下时的死气沉沉,现在的葛逻禄军队,明显多了不少活力。
士卒脸上的愁苦和麻木之色退去,换成了一张张充满生气的脸庞。
他们翻身下马,席地而坐,与左右同伴交谈着家中变化。
虽然秦远拿下葛逻禄不久,但是在这段时间里,葛逻禄上上下下,已经发生了极大变化。
根深蒂固的领主被彻底扫除,牛羊马匹也被均分给葛逻禄二十万民众。
凡从军者,不仅包吃包住,每月还有饷银发放。
种种举措,让葛逻禄民众的生活水平飞速提升。
直接从每日游走在饥饿的边缘,变的丰衣足食,不用再畏惧寒冬。
所以如今的葛逻禄民众,无一不对秦远感恩戴德,战神的名号更是广为相传。
甚至有民众将祈祷的对象都换成了秦远。
他们敬天拜地数百年,天地也不为所动。
而秦远来葛逻禄不过数月,就将他们从地狱中救出。
拜他,显然比拜别人更有用。
正在众人谈的兴起时。
“唳……”
一声嘹亮鹰啼,引得众人侧目不已。
经过长途跋涉,云隼终于带着秦远和尼玛,回返葛逻禄。
等看清云隼身形后,一众士卒立刻站直身体,满脸激动。
“是战神大人!那是战神大人的云隼!战神大人回来了!”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士卒们兴奋对视,爆发惊喜笑容。
“呼…终于回来了。”
阿斯根吐出一口气,双目紧盯云隼身形,心中对周边局势的担忧悄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