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八月三十日的第一缕阳光从东方出现,左晋带着部队站在城墙上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一幕。
从早上开始混在人群里面的溃兵们就逐渐减少,甚至逃难过来的百姓相对于前几天也少的可怜。这一方面说明四周有行动力的人大多已经撤入宁远城内,另一点来也是鞑子们的控制力正在缓缓建立。
“左百户,换岗的人到了。”孙守道从城墙一侧一路小跑过来对左晋汇报到。
“噢。”左晋打了个哈欠拍了拍孙守道的肩说道:“喊上李洪,薛仁义他们把岗位交接一下。”
“是的。”孙守道招呼了左晋身边的两个站岗士兵,要他们分别去找李洪和薛仁义。这一次上缴的鞑子人头够他因功继承他爹的百户,蒙古人哲布差不多也可以因功升任了个总旗只不过任命状还没有下来而已。
其他的几个士兵则大多没有什么想法,直截了当的要求换算成五十两银子。这可够他们好几年的工钱了。
“对面交接的把总叫什么?”左晋好奇的问道,王朴给他的命令就是要他过来站岗。至于其他的,先前的那位传话人也没有说清。
“好像是吴三桂的人,口音不是咱们山西的。”孙守道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毕竟对方来交接的也没有必要告诉他。他们两者之间只需要把暗号对上就可以了。
“嗯。”左晋点点头,一瘸一拐的移动到城墙的边上面看着下面进进出出的百姓们。“等薛仁义他们吧。”
在上午九,十点的时候左晋一行人才返回军营里面。现在在宁远里面的军队不多,连守城的人都缺。所以左晋他们这些溃军才连休息都没有休息就马上开始承担一部分守城的任务。
左晋估算了一下子时间,他们是从寅时初刻开始站的岗。到现在差不多也有二三个时辰里面了。
在简单的吩咐了手下部队的休息时间后左晋回到了自己的营房,在一块简易的床板上浅浅的睡了下去。
“左百户?左百户?”来人是孙守道,他用手轻摇了摇正在休息的左晋把对方喊了起来。
“嗯?”左晋用手揉了揉眼睛,他感觉困意依旧现在脑袋里面一片混沌。
”怎么了?”左晋恍了恍神问道。
“左百户,该吃饭了。现在已经是晌午了。”孙守道旁侧的桌子上放着几个馒头,旁边的配菜零零碎碎的还有一些肉,在这个家伙的脚边甚至还放着一罐小小的酒。
“嗯?”左晋愣了愣问道:“你这是干什么?”眼前的这一顿饭绝不是孙守道这个家伙随随便便就可以请的起。孙守道这个家伙在一起在卫所的时候银饷不过2两,而且此前逃亡的时候这家伙身上也没有几钱银子。
他把什么东西当了?左晋猜测道。他心里面打算如果这个家伙当的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的话,他还是去把那东西给赎回来的好。
“没什么。”孙守道腼腆的笑了笑:“左大哥,这次真的是谢谢你了。我知道,其实如果按银子来疏通关系的话我是承袭不了我爹的百户的。”边说着这家伙一边躬下身子作势要给左晋穿鞋。
“别,被鞑子打伤而已。还没有截下下来呢。”左晋颇有幽默感的劝阻他道。
“消息不错啊,哪里听来的?”
左晋穿好靴子从床底下抽出两张凳子一张提给还站着的孙守道。
“王总兵的家丁,黑熊那里听过来的。”孙守道没有坐下,他还是站着。边说着他一边就要把脚下的那一坛酒给开了。
“诶!吃肉可以,酒可不行。”左晋伸出一只手把孙守道的手给按下:“今天下午还有训练呢,喝酒成何体统。咱们以水代酒,喝水。”
“好,左大哥你腿脚不方便我去给你拿。”
“行。碗在那边的桌子上面,水嘛,就那边的水罐子看见了不?”左晋拿起一个馒头用快子夹起一块瘦肉尝了起来。
“味道不错啊,找谁做的呀?”
“嘿,去外面客栈找的厨子。这菜还符合左大哥您的胃口吗?”孙守道拿捏着自己的语气,小心翼翼的问道。
左晋看出对方的局促笑了笑:“以后没人的时候也别叫我左大哥,喊退知就可以了。我也没大你多少,连个婆姨都没有呢。你喊大哥,给我喊老了,以后连个提亲都没了。”
“那,回去后大同婆姨?”孙守道试探的问道。
“啊?你小子可不正经啊!”左晋见着对面开了黄腔被逗乐了,他站起身用手压着孙守道的身子要对方坐下。
“我可羡慕焦仲卿那种,不搞别的,不搞别的嗷。”
孙守道也跟着笑了,他点了点头说道:“退知大哥,这一次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你要是不介意我给你跪下磕头都可以。”
孙守道一边讲着一边情不自禁的回忆起他刚刚从军时的样子,一霎时一双眼睛就像是要流眼泪一样。
“左大哥,我也不怕你笑话。其实平时我讲我家以前有过一个参将那是假的,我爹他也不是和马总兵一起死的。”
左晋愣了愣没有说话,他拿起一只碗默默的推到了孙守道的面前。碗里面还夹着几块肥一点的肉。
“我爹他在萨尔浒的时候听说杜总兵那一队被打的大败,杜总兵以身殉国。被吓得的当了逃兵,我爹他是被马总兵给当成逃兵给处斩的。”
“所以当初当兵的时候我就一直想着怎么雪耻,我想着我不能像我爹那样子。我不能在给孙家丢人了,结果我到现在都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总旗。我也读过书,我也看过兵法,结果我混的还不如我爹。”孙守道的语气带了点哭腔,左晋在旁边看着也叹了口气。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个家伙以前确实不好过。
孙守道把眼前的一碗水一饮而尽,收了收语气继续说道:“刚才我收到了之前上松锦前面我娘给我写的信,这么多年了我从来不敢和她说我过的怎么样了。从来不敢,我不敢告诉她我在军营里面的情况。我不敢告诉她,她的儿子在军营里面给那些千户,百户倒夜壶才当上的总旗。我不敢啊!”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我终于可以有底气的对着我娘说,你儿子成才。你儿子也是个百户了,你儿子…”孙守道呜咽的说不出话了。
左晋听着这活鼻子骤然一酸,他的家人都早早的走了。他现在就算是想找一个给他寄信的人都找不到,但这话现在是显然不能说的。
“可以啊,成才了。”左晋点点头,肯定对方说道。
“左大哥!”孙守道起身就要跪谢,但被左晋给阻止住了。
“我其实没有帮你多少。”左晋顿了顿:“你要谢的可不是我,你的人头是自己拿的。你要谢的是你自己,你要谢那几个被鞑子砍死的兵,你要谢你的娘。而不是谢我,谢我这一个外人。”
“吃饭,吃饭。再不吃,等下子李洪那几个家伙闻着味就过来了。我都好久没有吃这么好的饭菜了。”左晋拍了拍孙守道的肩膀,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
两人吃过饭,左晋把孙守道送出门外叫他去喊其他人装备下午的训练了。送孙守道的时候,左晋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回着孙守道对自己说的话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自己。
他是保定人,万历四十三年生的。
崇祯六年中的秀才。
左晋中秀才的时候刚刚及冠,由于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乡贤,所以中秀才后,来庆贺的人也不少。左晋的父亲也为他感到骄傲,毕竟他父亲在四十的时候才捐了一个国子监。在喜宴上面他父亲踌躇满志的和左晋讲张居正中秀才也不过比他早了六年而已。
崇祯九年六月的时候,满酋阿济格从独石口入侵中原。在逃难的时候左晋和他的家人失散,在一片凌乱中他被迫跟着一群难民们四处漂泊。
在流浪中左晋亲眼见到了什么叫做人相食,要不是他懂得一点字被一群溃兵簇拥着写遗书。
恐怕他也要沦为无定骨的一员。
崇祯九年十二月的时候,左晋离开太原去往济南投奔他的堂叔。在太原的时候他投身于一家富商的家中当了一名私塾,在那里当了两个月的教书先生。
崇祯十年二月通过一个逃回来的家仆左晋他才知道父母二人连同弟妹一家十三余口,全部丧生满军屠刀之中。
左晋现在不清楚当时他在干什么了,但是他那时候最开始想到的并不是他的父母而是
那些和他一起逃难的难民们。
那些难民大多都冻饿死了。
崇祯十年三月左晋在堂叔的举荐下投往山西巡抚宋贤门下。因为他和满人有着血仇所以左晋更情愿去从军,但他又实在不知兵书。
幸好堂叔面子够大,巡抚下面的人把左晋送进军中当了个百户。
崇祯十一年多尔衮,岳托自青山关入侵大明,济南城破。左晋堂叔一家投河殉国,至此左晋再无一亲卷,在世上只他一人茕茕孑立了。
那时候左晋倒是想过学书中的游侠们一样单枪匹马去杀些鞑子,但他身体实在脆弱。连一部分大头兵都打不过,跟何况满八旗呢?
“唉。”左晋一声叹息,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天上的太阳依旧在,地上的人依然要活。
左晋带上了门,孤身一人走向了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