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十三年,长安城,正阳宫。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如今虽已值春深,但长安城的寒气依然很重。
成德皇帝李成武躺在龙榻上不停地咳嗽着,这个曾经铁一般的汉子,如今却已是瘦骨嶙峋。
御医们端着药碗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伺候着,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皇上,便要人头落地。
李成武推开药碗,扔在地上,正准备说话时,突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太监宫女们见状后立即乱成一团,慌慌张张的拿来毛巾帮皇帝擦去嘴边的血迹。
胸中的这一口浊血吐出来后,李成武感觉整个人舒畅了许多。他吩咐御医们退下后,便招来随身亲卫,问道:“太子和镇北侯到哪了?”
“回皇上,已到铁壁关了,不出三日内便可抵达长安城。”亲卫回答道。
“带了多少兵马?”李成武缓缓问道。
“回皇上,依照您的吩咐,镇北侯此次只带了八千玄武卫。”
李成武听后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水,漱了漱口,然后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三日后。
长安城内,威风凛凛的镇北侯熊廷武身穿黑甲,腰配宝剑,骑着马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
如今龙体欠安,正值人心惶惶之际,熊廷武这般带兵直入皇城,难免引起诸多猜疑。
在他身边还有两位十七八岁且意气风发的少年。左首那位少年身穿黑色缎袍,金丝滚边,绣着蛟龙的模样。广袖袖边缂丝花纹,是暗云花样,月白色束腰,墨发被素色羊脂玉簪束起。只见他眉头紧锁,一副满怀心事的模样。透过那双丹凤眸子,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他眼中的着急。
这位少年就是当今大宁王朝的太子李承嗣。
跟在熊廷武右手边的少年,骑着一匹青白相间的狮子骢,身穿银白色宝甲,腰间佩戴着一把造型古朴的宝剑,剑把处还雕刻着一条仰天长啸的金龙。少年的眉骨与颧骨高高隆起,虽然年纪轻轻,却透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一对眉毛像两把宝剑一样悬在那双坚毅的眸子上方,让人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畏惧感。
少年的身后紧紧跟随着一只体型硕大的老虎,这只老虎不同于普通老虎,它全身长着白色花纹,缓缓的跟在少年的身后。尽管这只老虎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但周围的马儿仍旧不敢与它离得太近。
这个少年则是镇北侯熊廷武的义子,大宁王朝的兵马大元帅——七杀!
太子李承嗣举起手中的马鞭,正准备朝马屁股上抽去时,一双大手拦住了他。
李承嗣看向拦着他的熊廷武,着急的说道:“熊叔叔,父皇他...”
还没等李承嗣说完,熊廷武就对着他说道:“殿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我们这么多人这般大张旗鼓的入城,本就闹得满城风雨了,殿下再这般火急火燎的,别人会怎么想?”
李承嗣放下举着马鞭的右手,满怀愧疚的低下头,无奈的叹了口气。
一旁的七杀看了眼低着头的李承嗣,安慰道:“景明,你也别太着急了,都已经走到这儿了,等会儿就到皇城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了。我知道你着急见皇上,可来之前圣旨上一再提醒我们要谨慎行事,不可引起百姓的恐慌。”
太子李承嗣听完后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平静些。
三千玄武卫跟随三人进入皇城后,便把住了各个城门。另外五千玄武卫则驻扎在长安城外,随时听候调令。
这八千玄武卫,可都是大宁王朝精锐中的精锐,个个都是身经百战,以一敌十的猛士。
刚进皇城,熊廷武就带着太子李承嗣还有七杀,快步朝着正阳宫走去。
正阳宫中,成德皇帝李成武正躺在龙榻上。一位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者在他的床边伺候着,丞相瞿怀玉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李成武用手撑着龙榻想要起身,一旁的白胡子老者见状后立即扶着李成武帮他靠在龙榻上。
李成武抬起头看了眼正跪在地上失声痛哭的丞相瞿怀玉,眉头微微皱起,有些生气的说道:“朕还没死呢,哭什么哭?”
瞿怀玉听后赶紧擦干了眼泪,然后抬起头准备回话,可话还没到嗓子眼,声音却又变得哽咽起来。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成武听到后,脸色突然好转起来,高兴的拉着身旁老者的手问道:“南老先生,这是景明和廷武来了吗?”
还没等南老先生回话,守门太监便喊道:“太子李承嗣,镇北侯熊廷武,大将军七杀,觐见。”
李成武听罢高兴的喊道:“快!快让他们进来!”可能是因为太过高兴的缘故,刚说完这句话,李成武又开始咳嗽起来。
一阵阵咳嗽声在大殿里回荡着,飘向殿外。
一旁的太监刚要传话,听到咳嗽声的太子李承嗣便已经冲了进来。
当李承嗣看到靠在龙榻上且面色苍白的李成武时,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当即跑到床边,抱着李成武失声痛哭起来。
李成武接过南老先生递给他的药,喝了一口后,咳嗽便逐渐停了下来。他伸出那张蒲扇般的大手,温柔的抚摸着李承嗣,轻声说道:“好孩子,你回来了,朕就放心了。”
伴随着一阵甲胄碰撞的声音,熊廷武和七杀也走了进来。
熊廷武刚走进宫殿,看到皇帝如此憔悴,当即心痛如绞,快步走到皇帝的床边,跪了下来。
七杀见状,也走到太子的身边,跪了下去。
李成武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个人,高兴地念叨着:“好!好!好!都到齐了!好啊!”
跪在地上这三人,一位是百官之首的丞相,一位是手握重权的封疆大吏,还有一位则是天下兵马大元帅。
丞相瞿怀玉和镇北侯熊廷武都已经年过六甲,两鬓斑白,身居高位,说来也属正常。
可一旁的七杀,却与太子差不多年纪,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如此年轻,便当上了天下兵马大元帅,翻遍史书,也找不出几人来。
镇北侯熊廷武率先开口说道:“陛下,老臣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带着七杀和八千玄武卫赶到长安。如今三千玄武卫严守各门,无论是谁,胆敢趁此机会犯上作乱者,一律杀无赦。”
李成武听后,皱紧的眉头逐渐舒缓,紧接着便让太监搬来几把椅子,递给三人。
三人谢恩后起身坐到椅子上。
李承嗣和南老先生继续伺候在李成武的身侧,李成武才刚说了几句话,就已经开始面露疲态。
瞿怀玉看着皇上那惨白的脸色,起身央求道:“皇上,您还是早点休息吧,好好将养身子,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您一定要好好保重龙体,全天下的臣民可都指望着您呢。”
李成武听后苦笑道:“朕的身子朕知道,只怕熬不过今夜了。”
太子李承嗣听后泪流满面,握着李成武的手说道:“父皇,您别吓唬孩儿,您这么好,老天爷一定会让您长命百岁的。”
南老先生和瞿怀玉因为这些天一直陪在皇帝的身边,所以对皇帝的病情也有所了解。但熊廷武、太子、还有七杀都是接到圣旨后从北镇赶过来的,所以他们只知道皇帝病重,但没想到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熊廷武和七杀听到皇帝这般说后,当即起身跪在地上。
熊廷武拱手说道:“皇上,老臣跟着你南征北战几十年,多少大风大浪咱们都走过来了,可不能在这种关头说丧气话啊。皇上好好保重龙体,老臣一定想办法找到这世上最好的医生,把皇上的病治好!”言罢泪流满面。
熊廷武话音刚落,七杀就紧跟着说道:“皇上,义父说的对,您一定要保重龙体,我大宁朝国富民强,才人众多,一定能找到治好皇上病症的医生。”
李成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一手拉着李承嗣,另一只手朝面前的三人挥了挥说道:“你们三个都过来。”
三人听罢纷纷起身走到李成武的身边。
李成武有些费力的抬起他那双大手,分别拉起三人的手,放在太子李承嗣的手上。
紧接着李成武看着三人说道:“朕时日无多了,怀玉和廷武都是跟随朕多年的老臣,一直以来都是朕的左膀右臂。太子年幼,而且他的身份一直以来都被朝臣们所诟病,虽说这两年太子也建了些功业来树立自己的威望,但登基后稳定局面,制约朝臣,还得靠你们二人才行。”
瞿怀玉和熊廷武听后痛哭流涕,异口同声的回答道:“皇上!!!臣等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尽心竭力辅佐太子!”
李成武听后满意的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把目光转向了七杀。
七杀立即会意,望向李成武坚毅的说道:“皇上放心,只要七杀还有一口气在,就没人能欺负景明!”
李成武听后笑了笑,拉着七杀还有李承嗣的手说道:“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虽不是亲兄弟,却比亲兄弟还要亲。你们要牢牢记住:‘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切不可为了权利与地位反目成仇,相互猜忌。要齐心协力,好好治理国家,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李承嗣和七杀听到后,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坚定的点了点头。
紧接着李成武又对身边的南老先生说道:“先生,您在朕的身边辅佐朕这么多年,朕却没什么能报答您的。这些年又尽心竭力的帮朕教导景明和七杀,朕实在是感激不尽。先生大德,心系天下苍生。今后朕不在了,还要劳烦先生好好辅佐这俩孩子,这样朕也能含笑九泉了。”
南老先生听后涕泣拜曰:“愿陛下保重龙体,莫负天下之望。老朽与太子有师生之情,辅佐太子亦是老朽分内之事。只愿陛下将息龙体!臣等尽施犬马之劳,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也。”
李成武命太子李承嗣将众人扶起,一手掩泪,一手执着李承嗣的手对众人说道:“朕戎马半生,读书虽不多,却也粗知大略。圣人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临危受命,承继大统,执政十三年,本欲与众卿等匡扶大宁,共创盛世,却不幸中道而别。嗣子年幼,却不得不以大事相托。卿等皆是我大宁的股肱之臣,有驰骋沙场之才,安邦定国之策,今后太子倘有处事不周之处,还望诸卿念在朕的情意上,多加教导。只要诸卿齐心协力,尽心辅佐太子,以天下苍生为念,以大宁百姓为念,又何愁大事不成,天下不安?朕将死矣,所言句句皆是肺腑之言。只愿卿等自爱,早晚看觑吾子,勿负朕言。如此朕纵处于九泉之下,亦可含笑矣。”
众人听后,泣拜于地曰:“臣等安敢不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乎!”
李成武命众人平身后,又拉着南老先生同坐榻上,然后唤太子李承嗣和七杀近前,吩咐道:“古语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两个自幼就蒙南老先生悉心教导,自当心怀感恩,莫要辜负先生的教诲之恩。朕死之后,你们二人遇到什么难事,要多多与南老先生商量,向他请教,切不可一意孤行,任性妄为。南老先生虽无官职,但他智慧卓绝,眼光长远,切不可因此而轻视了他。今后你们二人,要侍之如师如父,切不可怠慢。”言罢遂命李承嗣和七杀同拜南老先生。
二人拜毕,南老先生涕泣曰:“老朽虽肝脑涂地,安能报陛下知遇之恩也!”
李成武又把太子李承嗣唤到跟前嘱托道:“景明,还记得当年你初当太子时朕对你说过的话吗?”
李承嗣拉着李成武的手哭着说道:“记得!父皇说之所以给孩儿赐名叫李承嗣,就是想让孩儿承担起继承宗嗣的大任。您还说,大公者无私。这世上最难坐的位置,就是皇帝的帝位。一边担着祖宗的社稷,一边担着天下的臣民百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波及万方。当皇帝者,不可有小我,要有大我。不可有小情,要有大情。要处处以天下苍生为念,处处以祖宗社稷为念,不可任性妄为。纵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要咽到肚子里。只有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才能承担起这份大任。”
李成武听后满意的笑了笑说道:“景明,你都还记得。这两年来,你做的很好。朕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恐怕连你的一半都不如呢。朕这辈子啊,做的最冒险的决定就是找到你当了太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也是找到你,做了太子。上天待我大宁不薄,待我李家不薄,把你送到了朕的身边。好孩子,为父懂你,为父知道你心里苦,可为父没办法,只能把这千斤的担子放到你的肩膀上了。好孩子,你要相信自己,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帝王,庇护自己的百姓,为他们开创一个空前绝后的盛世。在朕的眼中,你永远都是那颗最闪耀的星。”
李承嗣听后扑到李成武的怀中,失声痛哭了起来。
李成武用手轻轻的抚摸着李承嗣背说道:“孩子,别怕,为父的在天之灵会守护你的。”
过了一会儿,李成武又把熊廷武唤到了身边,嘱托道:“朕与卿于患难之中,相从到今,不想于此地分别。卿如今已位列封疆,贵极人臣,手握重权。朕今托孤于卿,卿可想朕故交,早晚看觑吾子,勿负朕言。”
熊廷武泣拜曰:“老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定不负陛下所托。”
紧接着李成武又转头对瞿怀玉说道:“怀玉,你去把诸大臣们叫到朝堂上,朕有话要嘱托他们。”
“老臣领旨。”说完瞿怀玉便起身朝殿外走去。
太监宫女们走上前来,帮李成武梳洗整理一番,然后伺候他穿上龙袍。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李成武便命人抬着龙辇走了进来。熊廷武起身把李成武抱到龙辇上,说道:“皇上,恳请您让老臣为你抬龙辇,伺候您最后一次上朝。”
李成武听后点了点头,说道:“让景明和七杀陪你一起抬吧。”说完便闭目养神起来。死神仿佛一直在催促着这个男人上路,可他却一直坚持着履行身为大宁皇帝的最后一份职责。
龙辇十分沉重,好在太子和七杀都曾练过多年武艺,因此抬起来也并没有多么费力。
然而沉重的并非龙辇,而是每个人的心。
这段短短的路程,如今却走的十分的缓慢。饶是如此,抬着龙辇的几个人,仍期盼着永远不要走到那个终点。
终于到了朝堂,丞相瞿怀玉早已率领文武百官等候多时。朝臣们知道这次是皇上最后一次上朝后,皆面露悲戚之色。
李成武在太子李承嗣的搀扶下最后一次坐上了那张已经陪伴了他十三年的龙椅。
李成武坐定后,正当太子李承嗣准备退回阶下时,李成武却拉住了他。
李承嗣会意,便留了下来,侍立在李成武身侧。
朝堂上,百官们都跪在地上,沉默不语,气氛无比压抑。
众人仿佛也都知道这次朝会是老皇帝对他们最后一次的嘱托,因此一个个都静的出奇,生怕错过了什么。
李成武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然后咳嗽了两声,缓缓说道:“今天把大家都叫来,想必也都知道是为什么了吧。朕的身子,不太行了,恐怕熬不过今晚了。”
众臣听到这句话后,纷纷掩面垂泪。
“朕执政十三年,兢兢业业,虽未尝有功,但也算对得起祖宗,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各位臣工们。”
“朕知道你们一直对太子的身份耿耿于怀,但这两年太子的所作所为你们也看到了,事实证明朕没有选错人。且太子本就是燕王后裔,与朕皆系太祖一脉,名正言顺,又有何可诟病之处?”
“只愿朕死之后,诸位臣工能放下偏见,好好辅佐太子,尽职尽责,多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倘真如此,朕九泉之下也可瞑目矣。”
“朕闻人年五十,不称夭寿。今朕年六十有余,死复何恨?但以众卿为念耳。希望众位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方能服人。”言毕泪流满面,众大臣们听后亦心生悲戚,掩面而泣。
太子李承嗣站在一旁,听到李成武的一番话后,心生伤感,眼泪不停的在眼眶里打转。
李成武拿过传国玉玺,递到太子李承嗣的手中,嘱咐道:“孩子,接过这方玉玺,你就是大宁朝的皇帝了,从今往后这普天下的百姓,就是你的子民了。你要尽己所能的做一个好皇帝,庇佑他们。要戒骄戒躁,多听善言。要明辨是非,任用贤能。切不可刚愎自用,错失良才。”
太子李承嗣郑重的接过传国玉玺,正色道:“孩儿定当牢记父皇的教诲,日日检讨,时时审察,努力成为一个好皇帝,决不辜负父皇以及天下百姓的期待!”
李成武听后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几十年来的回忆一瞬间全部涌上心头,他想起了小时候和哥哥一起在父皇膝下承欢时的无忧无虑;想起了率领将士们在战场上厮杀时的热血豪情;又想起了皇兄死去,他接掌皇位时的无可奈何;还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李景明时,父子俩相拥而泣时的骨肉情深。
往日的一幕幕不停地在他脑海里浮现。
半晌后,李成武神色变得轻松起来,就连面色也开始好转,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众人看到这一幕,纷纷低头哽咽,他们知道,这是老皇帝油尽灯枯前的回光返照。
随后李成武便用他那浑厚的嗓音诵道:
“忆昔三军帐中饮,坐中多是豪英,铁马金戈去无声。瑟瑟秋风里,往事多成空。
六十余年如一梦,此身将殁难生,今登蓬莱看新朝。宝剑归鞘里,何日起三更?”
言毕,驾崩,享年六十三岁。
谥曰德宗武皇帝。
举国缟素,天下皆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