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万山精心照料下,周姑病症已经渐轻,只是偶尔轻咳几声,身子依旧虚弱。
除夕夜,她北向焚香祷告。祈求老天保佑父亲和兄弟一切安好。想起一年来家里突遭变故,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任是炭火烧的再旺,屋里气氛依旧冷清寥落。
崔万山揉揉周姑的秀发向她保证会尽快打探她父亲和兄弟的消息,并设法营救。周姑才慢慢转悲为喜,只是一会儿又伤心起来,对崔万山说道,不知道这如此寒冷的冬天,塞北苦寒之地他们怎么度过。崔万山又是宽慰一番,二人围炉而坐对孤灯无言,终是心中不乐。
直到元宵节那天晚上,关帝街举办一年一度的灯会。在崔万山怂恿下,周姑只恐拂了他一番心意,勉强答应前去走走。华灯初上,月上柳稍。二人相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华光灯影,亭馆内笙箫歌舞。
他们吃各种小吃,买一堆女孩家喜欢的小玩意。周姑毕竟还是少年心性暂时忘记了忧愁,快活起来。崔万山见此也高兴。直到月上中天,她游兴未减。他担心周姑劳累,便相携往回走。走至灯火阑珊处,抬头见明月当空,皎皎月光投射到地上,映出高矮二人身影,一个高大稳重,一个娇小活泼。周姑看看地上的影子又抬头看月亮。
“‘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哥哥,入乡随俗,吴楚之地在月明之夜有‘走月亮’的习俗。不如我们再走走吧。”周姑拉着崔万山蹦跳着,一路向前。
崔万山也听说过在月圆之夜,坊间有女子结伴同游,走郊外,可以散百病。这正好为周姑祈福。
“小妮子,你现在冷不冷?”
“还好。”周姑拉着崔万山的手,调皮的说,“只是脚有点不喜欢这冷硬的地面了。”
崔万山哈哈大笑,轻扯她锦袍,帮她裹紧实些,蹲身背起她,拣人迹稀少处大踏步前行。
周姑趴在他后背,拍着手笑道:“我有一首《鹊桥仙》哥哥听吗?”
崔万山道:“正想见识小妹的文采。”只听周姑道:
“火树银花,
灯如星翥,
凌风浅笑低语。
长街飞作织云星,
执牛耳,天河漫渡。”
说完,她伸手捏了一下崔万山的耳朵,咯咯笑个不停。崔万山也哈哈大笑不止。又听周姑唱道,
“冰轮西去,
凌波微步,
多少浅嗔暗许。
在地化作连理枝,
挽玉手,今生不负。”
崔万山听完,一股暖流从心头涌起,浑身发热。他长啸一声,状如奔马,疾步如飞。周姑顿觉身边树木房屋从身边快速后退。兴奋的大喊大叫。
他们刚过去,一个胖胖的身躯从一扇虚掩的门后走出,是红婆。
二人来到运河边一座名唤作凌风台的土山上。周姑与崔万山并肩而立。见月亮挂在澄澈的天空,月华如霜雪铺展开来,洒向辽阔大地,运河上波光粼粼一望无际。远处渔火与星光连在一起,有歌声缥缈间传来。
周姑望着远处道:“‘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能与哥哥相识,携手同游,看到天地之宽,不虚此生了。”
佳人在侧,见到此景,崔万山也不觉心中蓬勃出些感慨,脱口而出“‘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今夜与小妹携手同游,也是平生幸事。”
“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周姑咯咯娇笑,“哥哥可是要和小妹塞诗么?”。
崔万山略沉吟:“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周姑俏脸微红。“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崔万山笑道:“语出何处,可与扬州景色有关?”
“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古往今来,江南、塞北不是同一轮月亮吗?”周姑突忆起这《春江花月夜》正是儿时父亲和她一起登楼望月时所教授。转身北望,她脸上慢慢现出凄然之色。
崔万山看她,只怕又想起父亲和弟弟。便忙说:“正是,正是。是俺唐突了。”见月影西斜,一片云正慢悠悠飘过来,便脱口而出:“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哥哥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把俺当作了下贱娼妓不成?”周姑从崔万山怀里挣脱,已经是泪流满面,又连声咳嗽起来。
方才情急之下,崔万山更没有考虑太多。随口说出晏几道的词,词中彩云姑娘便是歌伎,无意间竟又触动周姑痛处。见她已经连咳带喘泣不成声,心里深悔自己鲁莽,急的搓手抓腮。
崔万山莫口子道歉,一手捉住周姑的小手,发觉已经冻得冰凉。听她咳的甚急,忙又一手轻抚其背。见她脸色惨白,无有血色。于是不再多言,脱下自己外套将周姑包裹,抱起她急奔下山。
一座低矮小山,山腰处有几间茅舍,便叫做云间小筑。春暖花开,薜荔为墙,藤萝缠绕,他们在小院内种下几株花草。
二人经常坐在院里石桌旁,看日出日落,望云卷云舒。尽量忘记一切恼人俗事,过起神仙般的日子。
柴门外一株高大杏树,却见繁花满枝。周姑坐在院中井栏旁痴痴看着杏花问道:“哥哥,可知杏花何时候最美?”
崔万山转头看她笑说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自然是人微醺,花半开。”
周姑一双美目看着门外杏花,一刻也不曾移开视线。
此时,一阵风吹过,花瓣如雪般洋洋洒洒,飘过院墙,飘落到二人头上肩上。
周姑怅然道:“我更喜这百花凋谢时的美。”
崔万山呵呵玩笑道:”人在花下,不觉转眼白头。“抬要拂去周姑身上头上花瓣。
周姑伸手握了他手,道:”和哥哥白头到老不好吗?“
崔万山笑道:”甚好,甚好。这也是俺最大心愿。“
她白皙的手中托起几片花瓣,慢慢覆手倾落于地。启朱唇唱到: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周姑唱完,两腮潮红,咳嗽声连连。
崔万山轻拍其背,心中升起一缕不祥,也不觉黯然神伤。
二人所居山上经常传来不知名鸟雀凄婉叫声,每每听到更触动周姑心事。她悠悠说道,只有这鸟儿知她、懂她。叫声里她便咳嗽的愈加厉害。崔万山忧心重重。
他说道:“改天俺把它捉来送给妹子。”
几天后,崔万山果然捉回一只似野鸡又比野鸡小些的鸟。
周姑端详一番道:“这是鹧鸪么?我在画册上见过。鹧鸪,形似鸡,头如鹑,胸前有白圆点如珍珠,背毛有紫赤纹。此鸟虽不艳丽,却极为重情。父亲说,曾有人送给知县老爷两只,养在笼中。一只被县老爷煲汤后,另一只啼叫一夜,最后声音沙哑,口角流血,哀鸣而死。”
崔万山笑说:“俺听这似鸡似鸟的小东西叫声也太过悲凉,坏了妹子心情。听妹子所言煲汤大补,这便煲汤给恁喝。”
周姑忙说道,“不可。你可知道它叫声何意么?”
崔万山微笑摇头:“俺知道‘深山闻鹧鸪”,和妹子在此便是神仙般的日子,管它叫声何意。“
她幽幽道:“行不得也哥哥。”
崔万山笑问:“什么?”
周姑脸色微红,笑而不答
崔万山道:“一词牌名叫《鹧鸪天》,就是从它的叫声衍化来的么?”
周姑说:“正是。唐人郑嵎诗‘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概词牌名源于此。所以哥哥不要杀它,快快放了还它自由。小妹与之为邻,很是喜欢。”
后来周姑常到山上鹧鸪出没处撒些秕谷,深坐院中听鹧鸪哀怨凄婉的叫声。
一天,崔万山归来时背回一张古琴。周姑见到爱不释手。
她擦拭古琴时发现琴额处篆书两字,“啼血”。龙池、凤沼有纹理赤红,周姑以为血渍,却怎么也擦不掉。雁足处又有闲章 “碧痕” 两字。
崔万山坐于石凳上,对她道:“恁再谈那首曲子给俺听吧。”
周姑晓得他意,说道:“须要沐浴更衣、焚香后方可抚琴,这是对古琴的尊重。人尊重琴,琴才会尊重人。人琴和谐,琴才肯发出好音。”
待她沐浴更衣后重新坐下,崔万山看着不由的痴了。
最近周姑已经不似初见时的憔悴,恢复了几分颜色,静如处子。
叮叮咚咚声里,崔万山呆呆的看着她,如痴如醉。但琴声里怎么也听不出那天在寻芳阁时的感觉。
突然周姑停下来,眼中泪花闪烁。
崔万山问:“忙问,这是怎么了?”
周姑说,她感受到琴的主人心境,身世凄凉,一生都不得志。她不觉间就落下泪来。
崔万山微皱眉头没有说什么。这古琴实是一个被他杀死之人所赠。
那是一个年逾六旬的和尚。
他抚琴,崔万山坐在他对面倾听。
他抬头看崔万山,琴声没有任何变化。崔万山暗自叫好,好和尚,若不是俺收录别人的钱财,必定和他做得朋友。
一曲终了,和尚微笑道,这琴赠与你吧。
他知道崔万山找他的目的,明白自己即将命不久矣,而要想保护此琴最好的办法是送给来人。只有这样自己这把旷世古琴还有一线不被毁掉而存世的可能。
崔万山很伤感的点头。
老和尚长长呼出一口气道:“和尚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尘世上走这一遭。”
崔万山叹息道:“俺也忘记问因何杀你,回去问清楚后再告诉你吧。”
崔万山又说:“闭上眼。俺会尽量减少你的痛苦。”
“困在情网,活在世间才是最痛苦的。”老和尚指指自己胸口说:“出手利索点,我想看看心里有没有那人的影子。”
崔万山化掌为刀,出手如电,劈开和尚的胸膛,顺手拖出一颗还在跳动滴血的心。
和尚咧嘴想要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崔万山既兴奋又有些难过,他知道自己今生从未曾见过这和尚,却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和尚好似故人。
现在老林要他杀人时,还会告诉他杀人的理由。但崔万山转身就走。
杀人还需要理由吗?理由就是老林要他去杀,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