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懿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那桂花树干枯了的同时,她的身子也急转直下,很快就下不了榻了。
但是透过窗棱,苏懿还是可以看见院子里那颗桂树,在秋季尚未寒冷的时候,那树就开始飘落叶,落叶落在地上被风卷起来,形成一推干枯的落叶堆,若是没人打扫,就像是荒废了多年的冷宫。
这种感觉无比真实又形象,虽然她不曾真的入过冷宫,但听旁人说起过时,又结合自己的处境,她默默的把自己与那些凄冷的想象结合在一起,给自己盖了个冷宫的戳。
又或者,想起了当时为何会与谢无稽闹翻?
似乎是因为有次谢无稽喝醉了酒,耍酒疯拽着她的胳膊质问她为何不爱他?
苏懿没有回答,还让下人将谢无稽拖去了书房,而后唤了一个长相俊俏的婢女前去服侍。
谢无稽当晚应当是做了什么的,第二日就升那婢女做了通房。
苏懿冷眼旁观,一个字也没说,但又像是说了,只觉着心揪着一般,无法呼吸。
可等到谢无稽来看她,她又无事儿人一样,调侃起昨夜的故事,语气里分明是不在乎。
谢无稽就生气了,他生气的时候总是喜欢皱着眉,眼中的愤怒根本没有办法排解,所以一甩袖子,孤身走了。
并且几日都没有归家。
苏懿只顾着院子里的那棵树,她病了,无暇去哄人,所以面子功夫也做的敷衍。
她给那婢女找了个宽敞些的房间,还指了一个婢女给她使唤。
这算是府中天大的事了。
毕竟自从苏懿与谢无稽成亲以来,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与别的女子亲近的迹象。
可如今有人打破了这个先例,那些颇有几分姿色的婢女心思立刻活泛起来。
她们开始浓妆艳抹,穿些鲜艳的衣裳,又或者在谢无稽的书房外面流连,故意摔跤,摔在谢无稽的身上。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到最后,就连外人也知道了,谢无稽如今来者不拒,似乎与她决裂。
这样的消息能传出去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些消息传到外面转了一个圈,又暗自消失了,就好像有人故意把关,总之没有在燕京城中引起轩然大波。
可二人只见的嫌隙已然有了,苏懿看向谢无稽的时候,就淡漠了许多。
直到有一天,谢无稽气哄哄的将自己寝室的女人肚兜摔到了苏懿的脸上,而后拉着她去了内室。
谢无稽的力气很大,弄的苏懿疼的只能咬紧牙关忍着。
“你纵容她们爬我的床是不是,苏懿,你究竟要我怎样才能多看我一眼。”
这话说的断断续续,苏懿听的模模糊糊,因为她周身都被疼痛啃噬,连谢无稽什么时候放开她,她都没发现。
等睁开眼,就见谢无稽背对着身子站在她榻前,身边是一个妇科圣手,给她把脉的时候却直摇头。
“从前的旧症没有养好,这身子内里空虚,只剩下一副壳子了,在下不才,这病,治不了。”
苏懿发现谢无稽的肩膀在抖动,所以她轻轻的唤了一声谢无稽。可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一点变化都没有。
他的眼神还是从前那般坚毅,就好像刚才没有听见大夫说的话。
谁命不久矣?
总归不是他命不久矣,所以谢无稽并不担心,甚至还有些高兴,因为他晚上的时候还寻了一个马戏班子入府中表演,就在她的院子里。
苏懿的眼中只有那棵桂树,心想果然是同病相怜的,桂树枯了,她也要死了。
所以看马戏的时候频频走神,直到谢无稽不知怎的发了脾气,将那马戏都赶走了,然后命人连夜将桂树连根拔起,囫囵扔了出去。
故此,苏懿死的时候,院子里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谢无稽的表情也光秃秃的,不见丝毫表情。
人们常说男人有三大乐事。
一发财,二死老婆,这乐上加乐就是发财的同时死了老婆。
苏懿不禁替谢无稽惋惜,厌恶的人要死了,自己却不能表现出一丁点的欢愉,也真真是难为他了。
她能这样想,可是心底里的空虚和无奈并没有减少。
虽然谢无稽还是如从前一样,回家的日子少的可怜,就算回了,也常常闷在书房里面公办。
但那种二人之间的疏离,还是让苏懿觉着心痛。
她觉着自己不该这样卑微又无风无浪的离开,可身子到底不允许。
谢无稽寻找了更多的神医回来。
每一个的答案都是必死无疑。
苏懿透过帷幔,看到在外间的谢无稽抓着大夫的肩膀,无声咆哮,可当她发出声音后,谢无稽又会收敛了怒气,平淡的看向她,追问她是否饿了,渴了,或者闷了。
后来她想,谢无稽会爱上她吗?
对她好,想要挽回她的命是心里有她吗?
苏懿想了想,最后慎重的将这种行为归结成了两个字。
可怜。
谢无稽在可怜她。
因为她要死了,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尽量做些事情,让她的心里好受些。
可苏懿并不感激这种可怜。
人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谢无稽这般惺惺作态,还不是为了博个贤良的名声?
于她,于自己,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苏懿的想法愈发的肯定,也逐渐的脱离了自己原有的冷静。
她觉着自己的心坏了。
苏懿没有办法直视别人对自己的善意,更无法反击偶尔的恶意。
她不想因为自己要死了,得到别人因为可怜她而施舍的善意。
更何况,这种善意还是因着谢无稽的缘故。
人活到这个时候,其实是非常痛苦的,因为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直面自己被施舍。
她想,要不就这样算了吧。
那一年的中秋节,苏懿终究没有吃上院中的桂树做的桂花糕。
彼时她已经下不了榻,能做的,就是靠着枕头半坐着,靠在床头透过窗棱,看外面漆黑的夜色。
哦不,或许并不黑,因为她看见了夜色中,一个人影就站在她的院中,只是距离太远,她实在看不清。
她的眼睛视力飞转急下,若非站在面前,她根本看不清一丈之外是何东西。讽刺的是,谢无稽却每日都来看她。
看她也不过说些寻常话,而后穿上朝服,让苏懿帮忙看下,是否有不妥的地方。
苏懿努力了半天,最后只能闭上眼睛休息半刻,然后强撑着睁开眼,再努力的审视一次。
但有一天,她实在太累,早上就没起来,她觉着自己的身上不痛了,反而变成了麻。
就好像被泡在冰冷的水中,任她怎么扑腾,那种来自活着的触感,再也没恢复过来。
后来她睁了睁眼睛,就见谢无稽正站在她的跟前,眼睛不知是熬夜还是病了,红红的,看向她的时候,却沉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她兀自笑了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苏懿想,这是要解脱了吧。
果然,她刚产生这个想法,来自身体里面的血液就像要凝固一般,流速放缓。
她能够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但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以至于到最后,她的耳边听见了哭声,她的眼睛缝隙处闪过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谢无稽梗着脖子,冷冰冰的看向她。
苏懿心想,她终于解脱了。
...
苏懿和谢无稽绕过院子的时候,那桂树被风一吹,落了一地的桂花。
但她只注目了一瞬,就又重新将视线移了回来,并且暗自深呼出一口气。
等到了宗人府外,苏懿不禁笑着道:“多谢骠骑将军奉陪,我想,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说罢,又想了想道:“我的意思是,以后不会劳烦骠骑将军同来宗人府了,想必您贵人事忙,总不能日日顾及我的私事。”
谢无稽低头看向苏懿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口竟然有些痛楚。
“楚阳县主好威风,当本将军是什么?呼之则来,挥之即去不成?”
苏懿摇摇头,“骠骑将军不是曾经问过我,那些话本上的事都是真是假吗?我今日挑明了吧!”
语毕,苏懿顿了顿,而后换了一种语气道:“都是假的,我苏懿最擅长攀龙附凤,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引起骠骑将军的注意,不过如今已然不需要了。”
这话在谢无稽听来,无异于是要绝交,他不明白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突然间就得罪了眼前的人儿。
“攀龙附凤?你觉着是谁都能攀的起的吗?苏懿,你知不知道,本将军才是那个制定规则的人?”
说到此处,谢无稽难得有了情绪上的波澜,他一甩袖子扬长而去,留下苏懿独自一人在宗人府门口,暗自美丽。
讲真,谢无稽总是能够掌握主动权。
前世的时候,只要他愿意,二人之间就可以如新婚的夫妻那样,恩爱有加。
若是他不愿意,二人之间又能够疏离的仿佛陌生人。
就在今生今世,谢无稽也可以一开始就对她极尽撩拨,又能够在失忆后,以命令的语气,让她不要妄想将他随意撇下。
他的意思,大约是不甘心吧,毕竟堂堂的骠骑将军,哪里能让一个小小的楚阳县主呼来喝去,说亲近就亲近,说分离就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