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儒生大多没有出过海,受不得风浪。
这些人的出身非富即贵,自幼娇生惯养,别看他们每天将寒窗苦读挂在嘴边,事实上,穷人家谁读得起书?
夏绍鹏只是个开始,随着航程进行,每天都有人被丢进大海。
虽然很多人表示抗议,可是,石亨才不管这些。
一旦出海,生死有命,这是规矩。
蒸汽轮船的动力很足,二十天后,船队抵达左渡岛。
孙长河小心翼翼踏上陆地,此时此刻,在他内心深处,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哭,我还活着,还活着啊!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大明不要我,没关系,我可以把我的才华带到大洋彼岸的倭国,在这里实现我的人生理想。
稍加休整之后,众儒生跟着一条兼良前往江户町。
经过一路的攀谈,一条兼良对孙长河十分期待,并许诺,等面见彦仁天皇,必然推荐孙长河任幕府执权。
孙长河心中暗喜,他对倭国的政权比较了解,所谓的天皇,不过只是个摆设,手里连实权都没有。
真正控制倭国军政的是足利幕府,地方的权力则分散在各守护大名手中。
执权是幕府左官,足利幕府掌控实权,能够做到幕府执权,其身份和关白已经很接近了,至少算个副丞相。
终于,队伍抵达江户町。
这里是倭国的京都,只不过,此时的倭国生产力极为有限,所谓的都城看起来和大明的一个县城差不多。
一条兼良转过头,道:“先生,我们到了。”
孙长河缓缓点头示意,看着眼前破旧不堪的城门,突然间,心中冒出一个想法。
“一条吾兄身为倭国关白,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番回国,为何不见官员出城相迎?”
一条兼良闻言,直接愣住了。
我就出去考察一下,怎的还有这种说法?
孙长河见状,便摇了摇头,说道:“此乃礼法,倘若世人不遵礼法,将再无秩序可言。”
“受教了!”
一条兼良抱拳行礼,心中暗道,果然还得是正儿八经的圣人子弟,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关白,竟然没有注意上下尊卑,真是丢人。
平日里没有注意也就算了,今日真正接触到了礼法,对照之下,确实感觉有些不妥。
或许……倭国也该变一变了!
孙长河见他沉默不语,但是脸上带着一些惭愧的神色,知道自己说中了。
诸如仁义礼法此类,本就是自己所擅长的,聊个三天三夜也不困。
“按照礼法,该当由彦仁天皇亲自下令,由礼部牵头,率群臣出城相迎。”
一条兼良更加惭愧,说道:“鄙国没有礼部……”
孙长河先是一愣,然后叹息道:“一条兄,任重而道远啊!”
一条兼良明白他话中所指,便说道:“以后还要仰仗先生!”
“老朽不敢当!”
两人客气几句,一条兼良率众儒生进城,来到皇宫。
只不过这个皇宫忒也寒酸了点,别说紫禁城了,就是寻常的王府都要比这个豪华十倍。
彦仁天皇已经得到一条兼良回国的消息,更是得知他从大明买回来蒸汽火车和蒸汽轮船,还带回来数千名儒生,甚是开心,设下晚宴招待。
当然了,皇宫能容纳的人很有限,数千人都去参加肯定不现实,于是,由孙长河等为首的十几名大儒前去赴宴。
宫殿之上,还有一些文臣武将作陪,他们有的穿着官衣,有的身穿铠甲,还有的穿着儒衫,彼此叽里呱啦说的不停。
孙长河落座之后,看到这些人,心中暗道,果然是蛮夷之地,连官服都没有,还在皇宫内院如此喧哗,这要是在大明,早就被轰出去了。
不多时,彦仁天皇在一名年轻将军的陪同下走进大殿。
此人便是年仅十九岁的足利义政,也是倭国最有实权的人。
在场的文武群臣哗啦围上来,纷纷弯腰行礼。
突然间,有人大喊道:“叩见吾皇万岁!”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过去,见一人正在行三拜九叩之礼。
众人大多听不懂汉话,但是看到这个人叩拜的姿势,心中大为震撼。
这是什么意思?
一条兼良有些猝不及防,他没想到孙长河突然行叩拜礼,更没想到的是,在孙长河身后,十几名儒生紧跟着也俯身叩拜。
“叩见吾皇万岁!”
“叩见吾皇万岁!”
“叩见吾皇万岁!”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看着这些来自大明的读书人,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好笑,可是,又有些不是滋味……
彦仁天皇读过汉人的书,知道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在他眼底深处,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再看看那些倭国臣子,对自己弯腰行礼,是多么的敷衍……
与此同时,足利义政眼中也露出诧异的神色。
疑惑,震惊,不可思议……
大殿之中突然安静下来,过了许久,彦仁天皇这才用蹩脚的汉话说道:“你们……平身!”
孙长河赶忙道:“谢吾皇万岁!”
彦仁天皇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说道:“今天,给你们,接风,坐下吃饭!”
“遵旨!”
孙长河和诸位儒生再次叩拜谢恩,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
一条兼良也默默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只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不同于其他人的震惊和诧异,更多的是迷茫。
因为他清清楚楚看到了彦仁天皇脸上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感,这么多年来从未出现过。
更有甚者,他在足利义政眼中也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是一种狂喜和嫉妒糅杂在一起的奇怪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对于在场的儒生而言,他们只在乎彦仁天皇的态度,因为他们未来的名义就维系在此人身上。
或许有朝一日他们可以回到大明,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抱紧最粗的大腿,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得到梦寐以求的权力,进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倭国的官员们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其中一人走上前来,似乎有什么话要讲。
一条兼良脑子里正在胡思乱想,看着面前这人,是守护大名河野一郎。
河野家族的势力范围在倭岛最南端,近年来屡屡发现新的银矿,但是被大明占着,想来是要说这件事。
可是,河野一郎刚刚走到彦仁天皇身前……
“大胆!”
众人再次循声望去,正是刚才带头叩拜的那人。
只见孙长河一副横眉冷对的模样,呵斥道:“皇帝陛下乃九五之尊,你是何人,胆敢冒犯圣颜,还不快快退下!”
河野一郎只看到对方指着自己大喊大叫,可是,他不懂汉话,不知道什么意思。
想来……不会是什么好话。
奇怪了,这个老东西为何骂我?
一条兼良赶忙翻译道:“这位孙先生说你冒犯天皇陛下,让你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河野一郎反问道:“我和天皇陛下说说话,怎么冒犯了?”
一条兼良只好说道:“在大明朝,臣子和皇帝陛下说话,不能像你这样直接上去,你要跪下行礼,等皇帝陛下答应之后,再说出你的想法。”
“这里不是大明!”
河野一郎忍不住大声反驳道:“还有那个狗屁先生,让他滚回大明去,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两人快速交谈着,这一次轮到孙长河懵逼了。
这俩人叽里呱啦说啥呢?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彦仁天皇的脸色已经变了。
这时候,陪在天皇身边的足利义政突然说道:“河野一郎,今天是天皇陛下招待客人,你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河野一郎突然大怒道:“为什么我的事要等以后再说?看看这些汉人都做了什么,他们分明是小丑,是来搞笑的,你们还当真了吗?”
孙长河虽然听不懂,但是看到河野一郎说话的时候一直指着自己,便知道没什么好话。
不过,论起打嘴仗,倭人连提鞋都不配。
他心中稍加盘算,便说道:“天下万事万物都要讲个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你是臣,见了皇帝就要下跪,此乃天经地义之事,还不快快跪下请奏!”
河野一郎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怒道:“你说什么?”
足利义政回答道:“他让你退后,有什么话跪下说!”
“我草你奶奶!”
河野一郎大吼一声,突然扑向孙长河。
“休得无理!”
一条兼良赶忙去拦,可是他离得远,根本来不及。
河野一郎已经抓住孙长河的衣领子,怒睁双目,问道:“你凭什么让我下跪?”
孙长河听不懂,却毫不退缩,继续说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礼数,你看到皇帝陛下,必须跪下,否则便是大不敬之罪!”
两人就这样对峙起来,虽然谁也听不懂对方的话。
河野一郎杀心已起,抬起手就要砸下。
“住手!”
一声暴喝传来,紧接着,足利义政拔出腰间的配剑,指着河野一郎的后心。
河野一郎感觉到一阵寒意,扬起的拳头停在空中,没有落下。
孙长河脸上露出冷笑,道:“你这人好生没有教养,我教你礼数,你却要打我!”
足利义政冷冷道:“放开他!”
河野一郎只得松开,然后说道:“今天的事没完!”
说完之后,转身便走。
“站住!”
孙长河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大声喊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眼中还有没有皇帝陛下?”
河野一郎怒道:“你在说什么?”
现场的气氛有些尴尬,一条兼良边说道:“河野一郎,你应该向天皇陛下赔罪。”
“我为什么要赔罪?”
“为你的无礼赔罪!”
河野一郎紧紧握着双拳,不住发抖。
大殿上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倭国的政权非常不稳定,江户町由足利幕府控制,各个地方有守护大名,平时经常互相掐架,因此,大家看到河野一郎陷入进退两难之境,没有人同情,都在看热闹。
毕竟彦仁天皇是名义上的共主,你就算心里不服,也不能表现出来。
大明的儒生真坏,他们就是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以彰显自己所谓的礼法。
河野一郎心中也在权衡,过了许久,还是咬了咬牙,缓缓跪下。
“臣河野一郎叩见天皇陛下!”
彦仁天皇嘴角微微上扬,抬手道:“起来吧。”
“是!”
“你刚才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没有了!”
“那就好,今天是接风宴,你的事以后再说。”
“是!”
在场的倭国官员看着君臣二人的表现,心中开始出现一种异样的感觉。
天皇陛下似乎很满意,岂不是说,以后都要如此?
彦仁天皇随即说道:“一条君,你这次去大明收获颇丰啊!”
一条兼良赶忙躬身行礼,道:“这都是臣的分内之事。”
彦仁天皇端起酒杯,说道:“一条君不但带来了先进的火车和轮船,还有这么多宝贵的使臣,我敬你一杯!”
“谢陛下!”
一条兼良赶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彦仁天皇再次端起酒杯,看向孙长河,用汉语说道:“我敬,先生!”
“多谢陛下圣恩!”
孙长河先是跪下磕了一个,然后双手捧起酒杯,也不敢抬头,躬身着子把酒喝下。
酒宴进行了小半个时辰,彦仁天皇说道:“我有些困了,你们都退下。”
众官员纷纷告退,等他们走出大殿,才发现那些来自大明的儒生并没有出来。
不必说了,定是彦仁天皇单独召见。
天皇陛下还真是信任这些人,才第一次见面,就搞这么隆重。
河野一郎回头看了看大殿,脸上全都是愤怒。
“呸!”
不知是不是酒精上头,临走之时还对着宫门啐了一口。
这一幕被很多人看见,不过,大家并没有说什么。
很多人忧心忡忡,对于那些儒生,既讨厌,又嫉妒。
大殿后面的一处耳房中,彦仁天皇,足利义政,一条兼良,孙长河四人席地而坐。
孙长河本打算跪着,不过在这里没有板凳,坐姿亦是跪坐,就当跪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