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八载五月二十九日,深夜亥时初刻,一眉下弦月在云团中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会被越积越厚的乌云吞噬。
乌云密布,星月无辉。浓浓的夜色中,四百多名北庭牙兵,手持牛油火把,心翼翼地驱赶着五千余匹战马和十辆四**马车,在俱兰城西的大道上摸黑前行。
剩下的几百名牙兵,或半趴在马鞍之上,搂住马脖子大墩;或挤在马车里面,沉沉酣睡。
一脸倦容的王勇左手持缰、右手举着火把,默默守护在一辆四**马车之旁。
在他身后,神情凝重的赛伊夫丁,则牢牢守护着另一辆大马车。
“王别将,你去休息会儿,我来替你。从地图看,我们距离怛罗斯城还有二百余里,距离拓枝城则更远。离开碎叶城后,我们一直在赶路,根本不曾休整。而你值守最多、休息最少,如此下去,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啊。”苏十三娘从赛伊夫丁看护的马车里轻轻跃出,骑上紫骍马,来到了王勇身边和他并驾齐驱。
“十三娘,距离怛罗斯城和拓枝城越近,就越可能遭遇险情。虽然一把火烧退了葛逻禄追兵,但此地已近前线,随时可能发生险情。郎君、娘子们和怀远郡主的安危都系在某身上,我实在放心不下。”王勇叹道。
苏十三娘见状,也不再多劝,只是劈手从王勇手中夺过了牛油火把。
王勇伸手想要夺回火把,却见苏十三娘长眉一挑,娇斥道:“你敢!”
王勇孔武有力的手臂停在半空,不敢再坚持分毫。
“搂住马脖子休息会儿,有我盯着,你放心!”苏十三娘得寸进尺,如命令阿史那雯霞般指挥着王勇。
王勇正欲拒绝,苏十三娘就劈头训道:“王别将,别瞧人。行军布阵我比不上你,但深夜探查敌情,我绝不会弱于你!”
“姐姐,我也来助你!”同罗蒲丽猫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大声吼道:“我可是纵横灵州的修罗刀,带几百骑兵轻而易举。”
“嘘!声!”苏十三娘瞥见赛伊夫丁面色不豫,连忙交待道:“别吵醒公主。”
北庭军从庭州出发时,带了五十多辆四**马车以运输攻城器械、猛油火等物,其中更有两辆马车是为艾妮塞和王霨准备的。
行军途中,艾妮塞大多数时间都乖乖坐在马车里,而王霨则更钟情骑马,基本不用自己的马车,反而是阿伊腾格娜骑马累的时候,会上车休憩。
王正见离开碎叶前往怛罗斯时,留下了十辆马车供留守的北庭牙兵使用。艾妮塞和王霨的马车自然都留在了碎叶。
当发现谋剌逻多欲图夜袭大云寺时,王勇一边用猛油火阻击葛逻禄骑兵,一边命令北庭牙兵将最重要的辎重全部装在马车上,火速从碎叶城南门离开。
逃离碎叶城后,王勇一行昼夜不停,急速西行。
队伍之中,王勇久经战阵,体力充沛;苏十三娘受过严苛的师门训练,拥有足够的精力;同罗蒲丽在灵州摸爬滚打多年,早已习惯风餐露宿的生活;赛伊夫丁作为倭马亚家族精挑细选的宫廷武士,实力不凡。
他们四人对于如此强度的急行军,不仅毫无惧色,还有余力布局设伏,故技重施烧退葛逻禄追兵。
刚离开碎叶城时,王霨等一众少男少女还比较精神。可日夜急行数日后,年幼的他们就撑不住了。身体素质最好的王霨和兴致最高的阿史那霄云也经常需要坐到马车里休息。至于年纪最的阿伊腾格娜和艾妮塞,基本已经离不开马车了。
为了让更多的北庭兵能够充分休憩、保持战力,王勇和赛伊夫丁商量后,安排王霨、阿史那姐妹和阿伊腾格娜共同乘坐王霨的马车,艾妮塞、米氏姐妹乘坐另一辆马车,同罗蒲丽和苏十三娘累的时候则可以去艾妮塞马车里憩片刻。
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郎君虽然只有十岁,但毕竟男女有别,不可能让苏十三娘和同罗蒲丽两位成年女性去王霨的马车里休息。
至于阿史那姐妹,她们年纪尚,又时常和王霨厮混在一起,此时也就不必讲究那么多了。
王勇和赛伊夫丁困顿疲倦时,不是胡乱找辆马车和北庭牙兵们挤在一起,就是趴在马背上憩片刻。
方才苏十三娘离开马车时,轻手轻脚;而同罗蒲丽则大大咧咧,动静不。因此,赛伊夫丁才会有些不满,生怕惊扰了公主。
明白苏十三娘的意思后,同罗蒲丽冲着赛伊夫丁做了个鬼脸,然后纵身一跳,骑上雪墨骃,赶到苏十三娘身侧。
“王别将,十三娘心疼你,你就接受她的好意吧!”打趣王勇和苏十三娘,已经成为同罗蒲丽的最大乐趣。
“死妮子!”苏十三娘啐道:“快滚到前面当斥候去。你不是马匪嘛,就干老本行吧。”
“十三娘,同罗娘子,某有乏了,这就去打个盹。劳烦两位谨慎留意。”黑脸发烫的王勇领教过同罗蒲丽的数次调侃后,对她有畏惧。
“姐姐,你还骂我。若不是我,王别将能这么听话吗?”同罗蒲丽嬉皮笑脸道。
“暂且饶你一次!”苏十三娘见王勇驱马向后面的马车赶去,心情大好。
“姐姐,你谋剌逻多那头蠢猪是怎么样想的,平白无故,竟然要攻击唐军。我当年也算嚣张,可也不敢打朔方军的主意啊。”吓走王勇后,同罗蒲丽没话找话。
“谁知道呢?”苏十三娘面色一冷:“不过,葛逻禄部有数万骑兵,可不是你们一支的马匪可比的。”
“那又如何?葛逻禄人对回纥部一向怕得要死,我可是见回纥人就杀的!”同罗蒲丽不甘示弱。
“那你在碎叶城时,怎么不单枪匹马杀到回纥军营中,一刀将叶斛王子劈成两半啊!”苏十三娘毫不留情反击道。
“有一万骑兵护卫着他,我怎么下手啊!”同罗蒲丽撇嘴道:“难道姐姐能做到?”
“我和叶斛王子无冤无仇,干嘛要琢磨如何刺杀他。”苏十三娘不置可否。
“我看姐姐也做不到,才故意找个借口回避我的问题。”同罗蒲丽激将道。
“杀人的手段有很多,只要你有耐心,肯定会有机会的。至于能不能成功,则是另外一回事。”苏十三娘幽幽解释道,火光之下,她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可是,究竟有多大的仇恨或信念,才会让一个人不管不顾,整日只想着去诛杀一个人呢。古往今来,能如豫让那般的,又有几人呢?”
“豫让是谁?”在马匪群中长大的同罗蒲丽读过的书并不多。
“豫让是春秋时的一名刺客。他本是晋国上卿智瑶的家臣。后来,晋国的另一名上卿赵襄子联合韩、魏两家灭了智家。豫让感念智瑶的知遇之恩,立下重誓要诛杀赵襄子,为智家复仇。他多次刺杀均未得手,后来更是用漆涂身、吞炭使哑、改变面容,让妻子和朋友都认不出他,以便接近赵襄子。”苏十三娘在师门中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于刺客剑侠的故事更是如数家珍。
“豫让成功了吗?”同罗蒲丽被豫让的执着吸引住了。
“没有。”苏十三娘摇了摇头:“豫让暗伏在赵襄子必经的桥下,准备谋刺。赵襄子过桥的时候,坐骑感受到了豫让的杀气,嘶鸣不前。赵襄子令军队搜查,抓住了豫让。”
“真可惜!”同罗蒲丽叹道。
“之前赵襄子曾多次放过豫让,只是勒令他不许再接近自己。此次赵襄子见豫让如此执着,也心生畏惧,不敢再纵虎归山。临死时,豫让求得赵襄子衣服,拔剑击斩其衣,以示为主复仇,然后伏剑自杀。”苏十三娘讲出了故事的悲壮结局。
“太了不起了!”同罗蒲丽长叹了口气:“不过,姐姐不会只是想给我讲故事吧。”
“妹妹,豫让面对的不过是春秋时代的一个大臣,复仇尚如此艰难。你面对的,可是一个庞大的汗国啊。回纥虎视漠北、雄兵数十万,连王都护都得礼让三分,绝非以你一人之力可以扳倒的。你这些年杀了不少回纥人,也该放下执念了。”苏十三娘劝道。
“不,还不够!我母亲死在回纥刀下,岂能如此便宜他们!若被我抓住机会,管他是可汗还是王子,都会成为我的刀下之鬼。”同罗蒲丽恶狠狠地道,双目之中燃烧着复仇的怒火。
“唉!”苏十三娘叹道:“你心中的仇恨我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劝你放弃复仇是我冒失了。但是,我不希望你在仇恨中陷入太深。其实你可以琢磨琢磨其他事情,比如,找找你的父亲。”
“父亲……”同罗蒲丽凄惨一笑:“母亲连父亲的名字都来不及完,就被回纥人杀死。我如何去寻找父亲?又怎么不恨回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