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青石板铺垫的地上滋滋冒着热气儿。
郭策撑着一把黑油伞,与秦溪并肩下了高台,漫步走在空旷的广场。他们的身后,不紧不慢跟着双手环胸的连桑和胡洲。
四人皆是一身黑,一身……仗剑天涯的潇洒。
这一幕落在尹故新眼里,他看了许久,心中不是滋味,握了桌上狼嚎,在纸上写道:一把黑伞,二人并肩。一二三四无五,一二更无三。无五无三。
“无三也便罢了……”尹故新苦涩摇头:“竟是也无五……”
“王爷……”秦子铭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二三四无五,五:(吾,我),无五,即是:无我。
一二更无三。一二无三就好,为何加了“更”字?
这两句连起来,前句:这王爷意指郭大人和四妹妹出行,宁愿带胡洲和连桑两个下人也不带他,暗朝他一个皇子在四妹妹心中还不如两个下人。后句:倘若只有郭大人和四妹妹二人时,郭大人和四妹妹只顾卿卿我我,便“更”是不会带他。
总归一句话,郭大人和四妹妹不要他。
秦子铭打量着尹故新,不就是四妹妹和郭大人出行没带他吗?这王爷……实在多愁善感,像个小姑娘似的。莫不是以前和四妹妹呆久了,才被四妹妹古怪的性子影响了?
“何事?”尹故新收了心思,抬眼澹问一直看着自己琢磨的秦子铭。
“失礼了。”秦子铭回过神,朝尹故新拱手躬身行了礼,说“既然王爷为此句如此伤神,恕臣僭越。”
他兀自拿了新纸,提了狼嚎,洋洋洒洒写道:一翻天地,无穷无边。一二三四无五,一二又无三。无五也无三。
尹故新看了,愣了许久,微微一叹,说:“天地广阔,浩瀚无边。一二三四没有五,一二又没有三。在这偌大的云天之下,你我皆是尘埃一粒,来这世上一遭,不过是世间皆过客,何在乎是无五还是无三……”
“状元郎,你是想让本王不要太过在意一二,还是无三?”
这……这位王爷,前半句不是看得挺透彻的么?后面这句有点儿执拗了不是?
秦子铭躬身拱手:“王爷,日月盈仄,星河斗转。人终有一死,能留下来的唯江河不变。不管是一二还是三,终究抵不过这万里河山。”
“倒是冠冕堂皇。”尹故新没好气地指着秦子铭的鼻子:“什么万里河山,江山为重?你撺掇着本王把心思放在国事上,不就是担心本王毁了你家四妹妹的好姻缘?!状元郎,你好大的胆子!”
秦子铭勐然匍匐在地,声如洪钟:“王爷慎言!臣冤枉!臣惶恐!”
“你惶恐?你冤枉?”尹故新一摔墨盘,说:“本王看你们秦家惯出反骨子!你四妹妹指着本王的鼻子骂,你也指着本王的鼻子骂!来人!拉出去打重二十板!”
秦子铭:“……”打狗需得看主人,他只是劝王爷看开,何至于挨打?
待到屁股打烂,他捂着屁股,终于悟出这顿板子的道理。
北峡谷一战,虽四妹妹把功劳让给了德王,可四妹妹和郭大人功高盖主在皇城里已成事实。他们此番回居安怕是少不得麻烦。
若功高盖主的二人与德王关系交好,太子的人岂能容下他们?
若功高盖主这二人和德王关系破裂,这对四妹妹、郭大人、德王三人将来的处境反而是件喜事。
秦家状元被打,便是德王和功高盖主之人关系破裂的最好凭证!
四妹妹啊,德王既要保你,又舍不得打你,这板子便落在大哥这两坨腚上了,你可一要记得大哥的好,莫回去说是秦家人毒害了三叔,伤了我爹和二叔的心才好!
。
北峡谷南峰有片平坦而宽阔的草坝,草坝的一方是悬崖,另外三面长着好些参天大树。
大树上挂着或浑身鲜血、奄奄一息还没死透的活人,或浑身重伤、血块干枯、发出尸臭的死人。
草坝上中央插着一面“狼”字旗帜,旗帜的下面,站着负手而立、满脸胡渣、抬头看着旗帜发呆的秦霄。
秦霄的身侧或坐过躺,百丈之内,满是身着狼军戎装的士卒。
睡着的不知在做着什么梦,醒着的满眼疲倦与沧桑……
这些曾经辉煌了草原的狼军,明天就要各奔东西,今日最后的相聚,场面多少有点令人唏嘘。
郭策这些年斡旋朝堂,骨子里却早已生出一身军人骨血。
“兄弟明日分离,今日何不吃肉喝酒,一醉方休?”郭策的声音拉回秦霄的思绪。
他有些意外,眼睛四处一看,远远的,树林之间站着一抹以帕掩鼻的黑色身影。
“她……是来与我告别的?”秦霄问。
“不。”郭策摇头,往回提步之间招了招手,让秦霄跟上。
二人大步流星到了秦溪身前,郭策当说:“她是来问你,当初将军遇害前后,你可曾见着识得之人有何不妥或异常的?”
“识得之人,不妥?异常?”秦霄疑惑的眼神流转,彷佛明白过来,说:“你们怀疑,当初毒害d……将军和夫人之人,是我们认识之人,这人不一定非得熟识,识得的也要算上?”
想叫爹,又没脸叫出口!
秦溪心中有气,不想和这样的人讲话,她纤手掩鼻,挺拔着身姿,岿然不动。
“……”秦霄看着这样嫌弃他的秦溪,脸上多少有点儿挂不住。
郭策点头:“对。”
“容我想想。”秦霄蹙眉托腮,努力回想良久,一脸内疚道:“时隔多年,我想不起太多。当时我整日留恋酒楼,醉生梦死。除罗跋找过我,期间能记住并与之熟识的只有几个酒友。这几个酒友都是些世家子弟,一不欠债,二无心术不正,胆子还小,我以为,并未有任何异常。至于后来是否有所异常,我想德王应当比我清楚。”
不欠债,不会因为银子杀人。无心术不正,胆子小,说明不会干杀人嫁祸的事。
酒友没有问题。
“倘若非要要说异常……”秦霄惭愧地说:“将军出事前几日,具体五日还是十余日,记不清了。有一夜,我与尹故新喝到夜深回府,见李将军黑着脸从将军的房间出来,我因吃了酒,不敢见将军,偷偷趴在窗户看将军的样子,发现他面色凝重,似乎遇见了棘手的问题,夫人则坐在床上无声落泪。”
爹爹面色凝重,娘亲暗自落泪……
秦溪光想到那个画面,便心痛不已,眼泪滚落,终是开口:“李将军,可是那个当年与爹爹不相对付,有着十万李家军的李将军?”
秦霄:“是。”
“将军在世时,李将军从不踏进秦府。”郭策轻柔地擦了擦秦溪眼角的泪珠,蹙了一对剑眉,说:“这李将军倘若真去过秦府,后来将军出事,他也降了职,看来,他降职一事,与将军还真有一丝关系而并非传闻?”
“回去再查罢。”秦溪收了伤心,想了想,又说:“可还有?”
她问这话时侧对着秦霄,依旧没有称呼,始终不屑“看”他一眼。
秦霄时至今日才明白,若他当时没有醉生梦死,没有因为罗跋的挑拨而对秦家生出的冷漠,他当时只要询问一下原因,或许……那个严肃的将军不会被毒死。纵然依旧被毒死,真相也绝不会托至现在还是个迷……
说到底,他当真错得离谱。
她不看他,也不让他看她的正脸,她是对的,因为他根本不配。
“对不起。”秦霄也不知是为着再想不起太多道歉,还是为着对秦溪做错的所有道歉。但这份道歉来得太晚。
秦溪不接受,说:“策哥哥,回吧。”
“嗯。”
郭策拉起秦溪的纤手。来时面上没有热忱,去时更是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