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新月下,有的不是当今武林盟主与朝廷七公主,有的只是两个故人,一对姐妹。
“七姐,你当年到底是……”
顾凌波对当年那场大火还记忆犹新,那时候的她才那么小,宫中的几年生活几乎让她忘记了父亲的抛弃和舅舅的残暴,小小的顾凌波以为这就是永恒的幸福了,她必将继续被老天眷顾下去。
是燕非欢的死让她幡然醒悟,自己还是自己,天下还是天下,自己的命运竟是从没改变过。她这一生最感激的人是付薇,可是只有那一次,只有在对待七公主之死这件事情上,顾凌波曾跟她最敬爱的姐姐激烈地争吵过。
那场火,分明就是人为的,当年她一个孩子尚能看出蹊跷,其他人又怎会不明白?
可是在宫中,想生存则必然要遵守潜规则,弱者保护自己尚存困难,又哪里来的心思替别人伸冤,何况是一个先皇并不待见的“凤七女”!
可是付薇到底是皇后啊,为什么她连一句“给七公主风光大葬”都不能说呢?流言蜚语真的那么可怕,还是她其实也跟众人一样,认为七姐是个灾星,死了更好?
那是小小的阿月第一次和姐姐争吵,付薇甚至失手打了她一巴掌,是燕非冰拦在她前面求的情。
之后,也许是急怒攻心,顾凌波大病一场,而燕非冰则细心照顾。正是自那起,他们两个的命运似乎就彻底纠缠到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现在想来,这其中确实有蹊跷。
燕非欢在宫中的其实谈不上什么地位可言,也没什么人好得罪的,宫里怎么说起火就起火了呢?而那日……那日她本来说好要去找七姐扎风筝的,只是临时改了主意和燕非冰去了丞相府,不然“死”在那里的,绝对不只是一个七公主。
想让燕非欢死的人有没有,她不知道,但想让她不得好死的人,放眼天下,可是太多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宫里再严密,也未必真能护得滴水不露,那场“巧合”的走水,完全可能是对着她来的,却让燕非欢白白成了替死鬼。正是这样的认知,让她这些年每每想起这件事都痛苦万分。
如今知道燕非欢好好的活着,她实在是喜不自胜。
“当年……”燕非欢想起那些旧事,不由目光迷离起来,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只是长长一叹,摇头道:“当年死的那个,不是我。”
顾凌波一怔,随即眸光一闪:“难道……难道是……”
燕非欢苦笑:“若是我死,其实未尝不好,但那替我而死的却是我的一个丫鬟。你的红儿姐姐,还记得么?”
顾凌波点点头。
记得,当然记得,红儿姐姐最喜欢小孩子的,每次他和燕非冰去看七姐,都是由红儿做点心款待。那个早已过了出宫年龄,却喜欢鲜艳衣着的老姑娘,那个一张嘴总是闲不住地唠叨,却比谁都心软的红儿姐姐。当年她以为她终究陪七姐一起去了,想不到她的忠心竟然不仅如此。七姐成了她的替死鬼,而红儿姐姐竟然又替了七姐……
燕非欢继续道:“后来,我扮作宫女混出了宫,浪迹江湖好一阵子,有了点积蓄后,又开了七茶楼。”
望着燕非欢淡然的申请,顾凌波突然懂了,那个深宫曾是她避风的港湾,却也是燕非欢一生的囚笼。对于燕非欢来说,七公主的名号除了是个沉重的负担之外什么也不是,而宫外的生活对她来说,是一个新生。
说起来,她到底不是宫里的人,不能了解宫中人生存之艰辛,这一路,有付薇姐姐的庇护,燕非冰的陪伴。可叹,这些人却已被她一个一个的伤害了。
顾凌波啊顾凌波,其实你才是真正的灾星。
顾凌波苦笑着摇头,眼底的落寞映入燕非欢眼中,后者对此想说什么,却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是无能为力。顾凌波如今的处境,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话,这世上恐怕就真的没人能帮他了。
“七姐,非冰知道你的事吗?”
燕非欢摇摇头:“不过,知道也无妨,反正‘七公主’已经死了。”
是啊,好在——“七公主”已经死了。
顾凌波笑了笑:“他知道一定很高兴。”
现在,能让燕非冰高兴的事,恐怕也跟她一样,不多了。人生在事,连会心有一笑的机会都没有了,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
“他可还惦记你?”出乎意料的,燕非欢问的竟是“他”而非顾凌波。
顾凌波随即苦笑:“惦记,当然惦记,恐怕恨之入骨了。”
“你的事当年我也听到一些,只是,付皇后与你的情谊并不是一语道得清的,你自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会这么做也必然有你的道理吧。”
顾凌波摇摇头:“能有什么道理,我也不必给自己抹金,想做便做了。做到今天这步,望恩负义,恩将仇报,什么词儿我都听过了,听多了,不在乎了。”
“你又何必折磨自己,有些时候,有些事,本就不是你我能做得主的。”对于这一点的体会,恐怕没有人能比燕非欢更深,她生下来本来没有做任何错事,可惜她的降世在世人眼中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们不说这些,”顾凌波摇了摇头,“说七姐你吧,七姐这些年过得好么?怎么会认识楼凤炽的?”
能在这里见到燕非欢,楼凤炽今夜死活要请他们留宿的举动就说得通了,看来楼大少本就有意与江湖盟联手。毕竟对楼家来说,新崛起的江湖盟与楼家没有前仇,没有旧怨,相比之暗地里一直盯紧楼家的笑傲山庄和从没打过交道的江北风云堡来说,确实是个好的依附。
燕非欢听到“楼凤炽”三个字的时候眉头似乎皱了一下,随即道:“倒霉碰到了,也没什么新鲜。”只是之后某人就一直缠上来,还四处造谣他们关系非比寻常,又招风地跑到她楼下谈琵琶,这才惹来许多风波。
顾凌波笑了笑:“七姐搬到这里来,不知是为了躲我还非冰?”
燕非欢并不诧异她的直言,反正顾凌波向来如此,说话真真假假,不必刻意体会。
“都有吧。”
纵然也想念,也牵挂,但是到底是宫里的牵绊,带着她最不愿见到的回忆,所以才会矛盾地躲起来。她很在意这两个弟妹,可是她却更想遗忘过去的一切,包括一切会带起她回忆的事与人。
顾凌波不由苦笑:“七姐一定是躲我要多一点了,我现在的立场毕竟比较敏感。”
燕非欢沉默了一阵儿,道:“我若真那么想,今日也不会见你。”
顾凌波抬起头。
燕非欢继续道:“非冰是当局者迷,我自小看着你,又怎不知道你什么样的人。当初你出宫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但我一直相信,你顾凌波做事,必然有你的理由。凌波,你本质如何,我与皇后都再清楚不过。”
这一番话,竟让顾凌波觉得百感交集,又喜又忧。
喜的是这天底下竟还有人知她懂她,信她应她;忧的却是,对她好的人往往都没有好下场,若是又为七姐引来灾祸,可如何是好。
燕非欢看出她眼中的挣扎,拍拍她的肩道:“楼凤炽本就有心与江湖盟联手,从他的立场来看,江湖盟是他最好的选择。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他也不是那种会被女人左右意志的人……虽然看起来有点儿吊儿郎当,但在生意上,他还是信得过的。”
顾凌波一怔,随即心头不由一阵明晰。
吊儿郎当?
天底下恐怕只有七姐会这么评价天下第一奸商楼凤炽。
“谢谢七姐。”
“这事我本不该插手,但你们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你太过于谨慎,而楼凤炽是商人本色,即使双方都有诚意,恐怕也要周旋一阵子,那样对你们百害而无一利。说句自私的话,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任何一方不利。”
顾凌波微笑:“七姐的意思懂。只是……我也看得出,七姐既然有意,为何还要三番五次拒绝他呢?”
燕非欢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开始只是闲他缠人,并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坚持。后来……他越闹越过分了。”
“扑哧!”顾凌波忍不住轻笑出声,“看来,楼大少的苦日子还长着呢。”
抛却利益关系,她和楼凤炽其实很合得来,楼凤炽的性格其实让他想起一个人,不过……也许真是她多想了,那人似乎就此从江湖上消失了,再没见踪影,她到底猜不出他的来头。
不过,她至少看得出,楼凤炽对燕非欢这份心是不会错的。
顾凌波笑了笑,抬起头又看起月色。
今夜,似乎格外的美好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