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毓眸光清亮,挺直了腰背,道:“谢将军亦是位高权重,不能轻易涉险。而赤甲军,有乔将军在,能安然无事。”她微微张开双手,笑的清艳,语气有些娇糯的道:“我不过是个小姑子,苻洪那人粗狂又自大。由我出使,能让他降低警戒,轻视我们,进而答应后退,我是最好的人选。”
:“不行!”谢元清语气有些森冷道:“此事太过危险,我怎能让你以身涉险!我大晋的儿郎怎能...”
杨毓抿唇而笑:“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我只是个女子?安心,我定能带回捷报。”
:“那是胡人!”谢元清拔高了声音警醒着,这女郎是没见过胡人的凶残吗?她怎么敢这般轻松的自荐呢!
杨毓微微蹙眉道:“我知道那是胡人。我见过阿翁的尸体,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胡人的可怕。聊城被困,并州来犯,邛城遭围两番,竹山,翠屏山,武都...”她微微垂首道:“我怎会不知胡人。”
谢度曾听闻,当日邛城兵临城下,便是她去九江借兵解困。心中知晓杨毓是最好的人选,但是想起王靖之的话,也是真心不愿她涉险,道:“杨都督到底是个女子,不妥。”
杨毓朗然前行,对谢度深施一礼道:“谢司马,若今日站在此处的是杨氏子,司马可还阻拦?我杨氏不论男女,皆能斩杀胡人。阿毓自问大战以来从未懈怠战机,我自来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你凭什么低看我!”
她的面色有些寒意,语言激动几乎不能自己。
她不是不知这一行的险,然而,谢元清冲动,裴良木讷,谢琰年高,桓遗胆小,谢度,是主持大局之人。
这样的话她不能说出口,唯有据理力争,毫不退让,再耽搁下去,延误了战机。
百万大军压境,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此刻,以国为先,个人生死,反倒不重要了。
这是对国家固执而诚挚的爱,是对故土期盼而痴妄的渴望。
遥想当日渡江南去,多少士人泪洒长江!
谢度眸光蹙了又蹙,终于点点头。
当日下晌,杨毓撑着一片孤舟,于长江水畔。
数万将士看着她渐渐远去。
她身着素白的褒衣博带,头戴白纱漆冠,外披着素白的披风,江风凛冽,将她额前的碎发吹拂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沉静幽深如同古井,只是那双眸子迸发出坚定不移的情绪。
这绝世之姿,让人永世难忘。
她转眸看向前方,紧握着竹蒿的小手指尖略微泛白,那是她大晋的国土!
裴良归去铁焰军下游的军营之时,王靖之眸光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缓缓的道:“阿毓还是去了?”
他的皮肤苍白的如同透明一般,连皮下的血管也能隐约看见,他依旧一身素袍,手持白玉柄麈尘,慵懒的斜倚着软榻。
在跪坐了满堂的兵甲英气之风中,那么显眼。
任谁都能看出,王靖之的身子,更加不如从前了。
从前他倚着软榻,是任性自在,如今,却是因为,坐不直了。
裴良有些内疚的点点头:“这小姑只差当堂怒骂谢十五了,又实在没有合适人选。”
王靖之轻叹一口气道:“她性子清傲,爱国之心真挚,我原就知道嘱咐谢十五也是无用的。”
裴良有些诧异:“你知道她一定会去?”他上前两步,堪堪停在他榻边:“你都算到了结果,怎能旁观她孤身犯险?”
王靖之摇摇头,散在肩上的长发滑落,抑制不住胸口的闷气,轻咳了两声道:“没有危险,对她来说,不过小事一桩。”
裴良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道:“真是看不懂你。”
王靖之看向营帐窗外,大雪不知何时飘落,深邃的眸光带着深深的牵挂。
因为了解,所以相信。
杨毓渡江而来,岸边停靠着数千艘大小军船,绵延数里长,几乎看不到边际。还未等小舟靠岸,已经有无数的胡人靠到岸边观瞧。
原本看装束以为是晋人士人来使,直到越来越近,才发现,她侧颜艳丽,周身气度风雅又狷狂,虽是孤身而来,腰线却犹如翠竹挺拔,眸光熠熠生辉,毫不示弱。
那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子!
一时间,胡人中爆发出声声不怀好意的叫好声。
:“这晋人是怕了我们,竟送美人来以求平息战乱啦!”
:“这小姑,生的真美!不知陛下会不会接受啊!”
:“管他战是不战,先收下这美貌小姑再说!”
:“哈哈哈!”
杨毓耳边尽是下作的污言秽语,却面含微笑,“砰”,舟泊渡口。
她在一众胡人的目光下,微微撩起长衫下摆,踏上坚实的土地。
:“晋人杨毓来使,求见前秦陛下。”
她的声音一如往日的清亮似碎玉,却带着坚不可摧的力量,掷地有声。
王肃见状,微微颔首行礼,道:“女郎请随我来。”
杨毓虽然不识得王肃,但见此人一身汉人装束,眸光隐含善意,朗声道:“请!”
王肃带领着杨毓,在一路的注目下,神情疏朗而自然,踏着风雅翩跹的步履,不急不缓的走着。
衣袖中的双手不自觉的握紧,再握紧,更紧。
苻洪帐前兵士见王肃来,不疑有他,挑开帘幕。
二人进入帐中,苻洪正趴在案几上打盹,看来是彻夜未眠,累极了。
杨毓站在苻洪下方,一瞬间,热血冲上头颅。
若是,若是现在斩杀了苻洪,是否他们能不战而胜?
王肃分明看见杨毓眼中的杀气,微微扯扯她的衣袖,几不可见的摇摇头。
直到此刻,杨毓确定,这位王肃,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她为自己方才一瞬间的冲动而感到后悔。
是,现在苻洪死,大不了北地再次陷入困局,分裂出更多政权,于汉人的益处,只不过是再平安蜗居南方数十年。
大局,大局为重。
他们要的是大败胡人,夺回北方政权!
想通了这些,杨毓拱手朗声道:“晋人来使杨氏阿毓,参见前秦陛下。”
苻洪猛然惊醒,顺手抓起身边的砚,扔下去:“他奶奶的!谁搅了老子的好梦!”
砚中尚有余墨,这一砸,杨毓身子纹丝不动,砚台正落在脚边,将素白的衣裳染上点点墨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