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斜阳醉幕风高远,冰肌玉骨豢宫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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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洞箫吹遍彻,谁知翩袖香如故。

斜阳醉幕风高远,烟霞青州枉缠绵。

纤腰素脂胜娇妆,冰肌玉骨豢宫栏。

近夏的天空明净如洗,浮动着浅谈的白云。晌午的阳光渐显灼热,炽烤着雪白的毡帐顶,泛起一丝丝火辣辣的味道。远远地望去,草原上隐隐流转着波浪似的光晕,刚要触及便隐匿消散。

乌珠在阏氏帐外徘徊往返,眉心紧蹙。颗颗晶莹的汗珠顺着光洁油亮的额头滑落,却浑然不知。紧握着的掌心一片濡湿,步履慌乱。

郡主自那夜去往上郡,已经两日未归。原只说郡主大病初愈,需要好生休息,方才劝住了阏氏前往探望的步履。而今,时过数日,万没有病到现在还不见好转的道理。怕是隐瞒不住了。乌珠这样想着,无端端心中冰寒四溢。若是郡主去而不还,自己这小命怕是保不住了。不禁浑身瑟瑟一颤,倒是辜负了塞外这难得的伏暑天。只恨自己那一时的心软动摇,造成这不可原谅的过失。无奈事已至此,索性心中一横,能撑一时是一时罢……再无其它办法。

“奴婢参见阏氏。”乌珠试着放下心中多种纠结设想。提了嗓子,亮声道。

“进来吧”只听得轻柔的传唤从帐中飘出。不容多想,便应声挟帘而入。

那绝美的金微阏氏侧倚在供桌边上的秀垫上,一袭朱罗纱缯袍,长袂及地。神色淡然,满面倦容。湛蓝眼眸轻轻望向刚刚进来的侍婢乌珠。朱唇微启道:“郡主可用过饭了?”

“回禀阏氏,郡主……已经用过了。”乌珠颤然颔首,慌乱地回避开金微探求的眼神。额头又是一层潮湿。

“哦。”闻言后,上座的贵妇轻轻点头。嘴角牵起释然的弧度。斜睨着一双妙目,继续询道“月儿近来气色可见好转?”

乌珠心中一顿,思来已无回旋余地,复又嗳声回话道:“进来服用了郎中配制的汤药,气色较前几日见好。”

“哦,那就好。今日太阳烈了些,帐内憋闷得紧。你不防就随着我去看看那丫头吧。也好有个说话的伴儿。”金微闻言面色微露欣慰,轻轻嘘出一口气。一边柔声说着,一边便稍稍整理散乱的衣襟,示意乌珠扶她起身。

只觉得唇齿间麻木抽搐,竟然口吃起来。:“回……回阏氏,奴婢遵命。”见到金微伸手待援,慌忙一个箭步跨来阏氏身边,撑着这艳丽的妇人娉婷摇曳,终是站立端庄。

帐外烈日当头,馥郁着花草浓烈香味的空气迎面而来,只觉得燥热难耐,一阵目眩。

乌珠默默跟随阏氏一路前行,默默无语,心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大限将至。偶尔有蝴蝶翩翩往来,亦悄悄地隐没在某簇草丛里,不见踪影。营地内一片安宁。

片刻,终是近了郡主毡寝。金微不禁加快脚步,轻挑衣裙,挟帘而入。顿时清凉缭绕,远离了那帐外燥热。方才驻足,欲寻看女儿芳踪,却不想后背一紧,浑身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奴婢该死!”这一路,乌珠满怀心思尾随而行,却不想竟然撞到了阏氏。一时间只觉得在劫难逃。遂慌乱下跪,颤声领罪。

金微稍稍平伏惊吓。发髻涣散,朱钗零乱。对平时甚重妆容的她来说,这样的情形也难免生气。正欲责备这莽撞的侍女,却看到身着月牙白素绢裙的女儿自帷幔后踱出。笑颜如花,乌瞳清澈,气色果然较之前几日大好。不禁心中气结消了大半。柔声轻喝道:

“你这丫头,随了我十几年,也该改改这毛手毛脚的习惯了。”

“奴婢知罪。”慌乱的乌珠,只是匐在地上,显然吓坏了。

一转眼,那俏丽的郡主已然来到金微身前。微微一行礼,便亲昵地搀起母后的胳膊。往那备好茶水的供桌而去。

这几日蹉跎,于乌珠来说,无非虚惊一场。但是,也就是这短短数日,改变了落月郡主一生的宿命。

时至六月,雨渐于绵长。承明殿内烛火摇曳,夜已深沉。雨水顺着庑殿顶圆润的筒瓦蜿蜒流淌,自高挑的翘檐垂落,如一串串珍珠溅落在殿前的丹墀上,晕开一圈圈清澈的涟漪。

春公公头戴一顶饰有蝉纹金王当的武冠自殿门右侧的长廊上急步而来。冠上的貂尾亦随着他匆忙的步履微微颤动。一路走来,率下积水四溅,濡湿了大半赭色袍襟。轻轻推开两扇蕨纹镂空软门。不待进门,便是躬身一礼,缓言道:

“大人,您久等了。皇上遣了奴才来宣您觐见。”

屋内的人一袭灰地菱纹袍,面似冠玉,髯发飘逸。正端着一盏暖茶,若有所思。他就是武帝的近臣祖父偃。闻言后,即刻放下茶盏,自垫上起了身。稍稍整理袍服下摆一排密裥,儒雅还礼道:

“有劳公公带路”说罢,随着春公公跨门而出。只闻得沥沥夜雨愈显急骤,淹没了那一行两人的行踪。

回廊曲折,殿台楼阕鳞次栉比。均在茫茫夜雨中笼上了濛濛雾色,恍若仙境。行了片刻,便到了宣德殿。橘色的烛光自那藻纹斜方格窗棂泻出,落在廊前丹墀上,漾起斑斓的光晕。

“大人,您请。”春公公强先了几步,为那久候的祖父偃开了门。

“多谢公公。”说罢,便一撂袍摆,阔步而入。

春公公躬腰自外面合上殿门,适时告退。

宣德殿内香桂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香炉中紫气冉冉尽显温暖之色。自那一片萧索的夜雨中行来,不免觉得误入仙所。墨色石几上隐约着朱雀花纹,在昏黄的烛光中灼灼生辉。案旁一清新俊逸的男子释然静坐。温润的豔烛为他棱角分明的薄唇镀上一层淡金光泽。眉宇间瑞泽流转,雅人深致。一袭配黑色绛缘袍服,腰系玉璜流絮,更显身资挺拔、气宇不凡。手握一卷竹简,凝眸深思。

祖父偃轻拭衣袂间的雨露,随即移步内殿。见到那端坐的青年,便是深躬行礼。道:

“臣,拜见吾皇,吾皇万岁。”

上座的人忽闻响动,自那宗卷上移开视线,抬眸睨着厅中躬身的臣子。朗目中乍现一缕睿智的光彩。薄唇一勾,浅笑道:

“爱卿平身。此处是内殿,不必如此拘礼。”虽是礼让,但言语中尽显威严。

“臣遵旨。”祖父偃缓缓站立。心中暗自揣摩少主意欲。

只见那上座的人,把方才的竹简随意放置,便自那软垫上起身站立。乌发中一只翡翠玉冠,和身上的黑色袍服相映生辉,更衬得面似冠玉,玉树临风。继而笑言道:

“爱卿不必拘礼,星夜宣爱卿入宫,是有一事欲与爱卿相商。”说着已然踱至厅中,步履稳健。

“不知陛下所为何事,臣自当尽己所能,在所不惜。”

“今日,朕收到一份奏章。乃张骞所拟。言及日前‘马邑之剿’不应大动干戈。不知爱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骞之言,有理。”祖父偃心中瞬间明朗。一直欲劝谏少主行事不宜太过急功近利,方才听到少主的此番顾虑,便觉得胸中大石已然落地。

“何以见得”武帝自主父偃身侧站定,目色清冽。

“臣斗胆”祖父偃从容一礼,缓言回话道:“今我国中富庶,百姓安居乐业,道不拾遗。并非只有匈奴一族觊觎我肥沃领土。匈奴日渐繁盛,其兵力不可小觑。不加反抗、抑制,确为不可。但我疆域北临鲜卑,西有羌族亦不得不防。断不可把所有兵力孤注一掷。”

“爱卿所言有理,这也是朕所担心的。“武帝面色淡定,目色悠远。深深嘘出一口气,复又询问道。

“今匈奴右贤王欲嫁女中原,以结姻亲之好,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乃千古明君,自有圣断。”祖父偃又怎会不知,聪颖睿智如当今圣上,自然毋庸自己再行班门弄斧。

“哈哈,爱卿可以拟诏了。”得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自然需尽快结束纠葛,以免劳兵伤财。

右贤王赫连督隆败走马邑,临行八百精壮,只剩不到百人平安归来。“马邑之围” 是武帝第一次大规模地迎战匈奴,从此揭开了两邦纷争的序幕。七月的张掖绿洲,夏花烂漫,水草丰美。澄澈剔透的蓝天,没有一丝浮云。

金微阏氏寝帐内,一片旖旎娇喘,春色迷离。

这数月不见,赫连那健硕的身姿依旧,只是面上略显黝黑,平添了几分沧桑和释淡。在金微看来,却是深深的心痛。

“王爷,你瘦了。”金微粉唇微启,喃尼道。一袭青色绣花寝袍,前襟微咧,露出一截雪白的香肩。恣意地依偎在赫连裸露着的胸前。柔顺的琥珀色秀发随意倾泻。一双湛蓝妙目中噙满怜惜和眷恋。

“微儿,这些天辛苦你了。”赫连缓缓颔首,在怀中的人额上轻轻一吻。朗目中光华黯淡,满是无奈。

“王爷,再也不要离开我,还有月儿和合儿了。”金微柔声道。一双玉臂随即环在赫连腰间,酥胸隐现,满怀温香暖玉。

赫连不觉身形一顿,胸中自责难以言说。只是紧紧拥着怀中玉人,惨淡道:“微儿,终我余生,定会陪着你和合儿,但是,武帝下诏,迎娶月儿,却是不能改变的现实了。”

金微只觉得霎时天旋地转,凛然自赫连怀中挣脱。一双眼眸中满是质疑。

“王爷,不是说不会把月儿嫁去外邦吗?”

赫连胸臆间的无奈一点点弥漫汹涌,终是蔓延成殇。百转千回,到唇边的却只剩轻轻一叹,

金微怔然,清冽的雾气一点点笼上眼睑,颤然欲坠。

“王爷,不是说不把月儿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你不是最疼爱月儿吗……月儿那孩子性子那么烈,她是不会同意的……”金微情绪渐渐激烈,但看到赫连满意的苍凉,终是安静下来。两行清泪簌簌下落,悄无声息。

又是馥郁清香的早晨,金微眉间深锁,倚在榻上。一双湛蓝双瞳茫然失措。心中不知该如何把这武帝的婚约告诉女儿。琥珀色的云鬓上饰一支双凤纹鎏金银钗,更衬得肌肤如玉,雍容华贵。

“王爷,臣妾还是早些把婚事告诉月儿吧。”

赫连一袭黑色袍服,侧倚在供桌边上。轻轻抿了半口酥油奶茶,终是默然不语。

却不知落月已然进帐片刻,把这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瑟瑟一颤,终是挤出满脸微笑,踱着轻快地脚步走至厅中。

“月儿!”赫连惊诧道。一双朗目中尽显疼爱和关注。

“月儿拜见父王、母后。”落月只是浅笑盈睫,翩跹行礼。能看到父王平安回来,就算是再多的痛苦,也在所不惜。心中这样想着,只觉得稍微安慰,反复告诫自己这样做是对的。

“月儿,到母后这儿来。”金微一双美瞳踌躇片刻,终是招呼女儿来到身边,挨着自己落坐。心中酸涩澎湃,千万般的不忍,终究没有一点余地。遂紧紧握着女儿一双柔兰玉手,颤声道:

“月儿,武帝下诏,欲迎娶你入汉。父王和母后都好舍不得你……但是……”说着又是梨花带雨,泣难成语。

落月只觉得,胸中那半点希冀颓然撕裂,万念俱灰。虽然一切都是自己甘愿,但真的得知这即将成为现实的时候,终是免不了瞬间战栗,目断魂销……

“月儿,不要离开我,好吗?”

“月儿,跟我走吧。”

初见时那清秀笔挺,不然纤尘的翩翩男子。分别时那空洞绝望,清寒入骨的眼神。一幕幕、一句句均深深根植在心底,不能提及,却无法忘怀。稍稍触及,便牵扯着筋脉,痛彻心扉。

还记得那日自上郡分别。那满面病容,孤傲挺拔的身影。

“月儿,我是不会写这样的奏章的,不要离开我,好吗?“

“月儿……“

不是说不会写这样的奏章吗……为什么……还是写了……

“月儿”金微看到花容失色的女儿,不禁心中一痛,轻轻唤道。

落月稍一回神,才觉得不能再让父母担忧。随即勉强牵起唇角,绽露出一抹微笑,缓缓比划道:

“父王、母后,不必为月儿担心。汉朝地处中原,富庶安定。能嫁去那里,是女儿的福气。”

金微神色一愣,没想到女儿竟然如此镇定。她忘记心中那个汉人了吗?还是女儿长大了,懂事了……纵有万种怀疑,却不知从何说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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