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读伊娉婷身段,醉君闲情神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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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五年夏末,长安城内姹紫嫣红开遍,浓香馥郁。青石路畔树影婆娑,锦绣斑斓。一路行来,花样百出的顶饰瓦檐如四阿、九脊、硬山等均在流金的阳光下一幢幢退去,纵横参差隐没在鼎沸喧嚣的人群中……落月轻轻放下油画軿车的卷帘,收拢了满眼繁华,胸中盘根错节一片荒芜。右贤王一袭墨色滚赤边袍服,策马前行,背影孤傲凛然。身后随从百人携各色进贡礼品,浩荡而来。唯闻丝竹悦耳、锣喧鼓哗,往未央宫东阙而去。

时至正午,烈日当头。东阙外昭金马门等多位官员恭候多时,无不汗如雨下。甚至有人退下武冠,一边扯着衣袖擦拭额头黏湿的汉水,一边踮着脚尖翘首以望。阴暗处,一面色淡薄的青年缓缓抬首瞭望,乍露一抹幽凉黯淡的眼神。只是瞬间便深深笼在进贤冠下,不见丝毫光彩。远远地听到喧闹之声渐近,一众人等慌忙收整冠冕袍服,恭敬等候。

片刻 ,那番族首领终是到了阙门。肃然勒马下踏,顷刻间微尘飞舞、衣袂飘逸。东阙顶饰金凤,竟像振翅即飞般,栩栩如生。

赫连朗目间蕴敛威严,眺望一眼阙顶,继而淡然掠过这一众汉臣。众官员即刻躬身行礼,一片肃穆。

“臣,昭金马门石庆,在此恭候贤王多时。”石庆自一行官员中跨出,抱拳道礼。

“大人不必多礼,这随行朝礼及侍从,就有劳先生安置。”赫连缓言道。

石庆急忙又是一礼,满面堆笑道:“贤王路途劳顿,吾皇特命我等在此迎接,先行请您及郡主前往玉堂殿内休息片刻,再行礼觐。”

“那就有劳大人带路了。”说罢,恍然一抬眸,却遇上一束清洌的目光,心中倏然一怔。继而唇角牵起一丝不自然弧度,收敛了片刻失神。一回身,换了本族语言,吩咐左右道“接引郡主下踏。”

只见那軿车上霓彩斑斓的卷帘慢慢挟起,乌珠一袭俏丽的短袄长裙自那里面躬着腰钻出来,扑通一声便跳了下来。转身便向着秀箱内轻唤道:

“郡主,下来吧,奴婢扶着您。”

侍卫搬来漆了朱红的旋梯,搭在在軿车上。只闻得环佩轻响,清香沁心。一位身姿曼妙的佳人便自那箱中矮出。阳光四溢,一头琥珀色的秀发灼灼生辉,瑰丽绝艳。瞬时丝竹淡定,锣鼓隐没。想是世间没有什么人,能睹此人间尤色,而泰然自若罢……只见她一身素雅绣花丝绵袍,左衽浅环。以浅蓝色绢为面,中纳丝棉。腰间一抹涓白束腰丝缯,更显得纤腰素裹,身段婀娜。窄袖略短,稍露一段纤柔皓腕,轻轻搭上乌珠伸出的手臂,自那軿车上娉婷下踏,步步生莲。一时间髻上镌花步摇颤动,金色的光泽闪烁迷离,继而一波波荡去……时光仿佛在此刻停滞……

赫连心中亦是微微一怔,思及往昔草原上妻贤女孝的一幕幕,不禁悲从中来。深深叹气,终是醒悟了不合适宜的臆想。缓言道:

“大人,这便是小女落月。请大人带路吧。”

石庆闻言,浑身一颤。慌乱地收回唐突的眼神,躬腰道:“王爷,请这边走。”

随着石庆一路而来,赫连心中亦是啧啧称赞。只见那未央宫以山为基。阙借山势,雄伟气象,令人仰望。阁道基台相连,镌刻着细致的藻纹、莲花、蕨纹等图案。蜿蜒绵亘连属,如同长桥飞虹,互相通达。苑囿之中,偶有湖泊以行舟观鱼,湖中荷花妖冶,碧叶绵延。花苑奇葩中点缀零散楼台,雅致忘俗。

落月颔首,随着父亲亦步亦趋。茫然四顾却是一片虚无。即使这样极致精绝的殿宇楼台,亦不能驱散心中的孤独。这就是将要寄托余生的地方吗……如斯繁华,却失去了草原上阔达的心境。

无意中恍然回眸,却迎上一缕灼热的眼神,心中倏然生痛……怎能忘怀……即使那份悲凉隐匿在芸芸众生中,她亦可以轻易感应。因为那面如冠玉,消瘦笔挺的身姿,早已在心中扎根盘踞,顷刻万丈。一扯即痛,心如刀绞……不禁驻足,翘首寻找那日日思念的身影,却只看到个个冠冕俨然的官员。他呢……为何既然也回到长安,也来到此处,却不肯现身相见呢……他一定是恨意难消,再也不肯原谅了吧……落月这样想着,心下颤然,只觉得窒息般的冰寒肆虐……

“贤王,此处便是玉堂殿,您先整休片刻。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行至一所宫殿,石庆颔首道。

“有劳大人了。”赫连仰望着殿前那鎏金匾额,胸中一片旖旎。面上却是泰然镇定。

夏末时节的长安城,依旧繁花似锦。极尽恣意地释放着残喘的燥热。晌午时分,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太监前来传话,武帝宣了父亲前往白虎殿用膳。此刻便只剩了落月和乌珠在这诺大的玉堂殿。

“郡主,这旅途劳顿,您多少吃一点。方才石大人差人送来的几样菜色,不同于咱们日常所用,但看着很是别致,应该味道也是不错的。您看这冰镇乌梅汤,这大热天里,看着就觉得眼馋,是不是?”乌珠念叨着,将落月牵来这一桌的丰盛佳肴前。

落月缓缓侧跪在这漆木的香榻上,连连叹气,无一丝胃口。但想想自己就要嫁作他人妇,又何必再寻觅、眷恋那眉目俊秀的男子呢,希望他就此忘记前尘罢……想到此处心中又是一紧。抬眸看看一脸担忧的乌珠,终是努力牵起唇角,缓缓比划道:

“姐姐,不必拘礼,我们一起用……”

白虎殿,午膳后。

“贤王不必拘礼,不知这中原菜色是否适应啊?”青年目若朗星,流转着睿智天成。

“皇上眷顾,天朝菜品自是别有风味。”赫连亦睨着眼前这少年君主,心中点点寒意丛生——其胸襟韬略远胜其父文景帝,我辈当真是小觑这小皇帝了……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哈哈,贤王果真是识时务。”武帝亮声道,剑眉舒展,眼睛的锐光一闪而过。

“皇上谬赞!此番成就姻亲之好,只望我邦与天朝和睦相处,互不侵犯。不再有边界战乱,涂炭生灵。正所谓万事和为贵。”赫连眉间一紧,继而缓言道。

“贤王所言甚是”武帝朗笑道。心中却思及祖父偃的推测……难道这右贤王果真不似徐卢之辈,可以不费兵卒,顺利策反?胸中甚是不平,还待再行试探一番罢……面上却依旧平和,道:“朕略备家宴,今晚于麒麟殿内为贤王及郡主接风洗尘,望二位赏脸。”

“多谢皇上,小王定携小女准时赴宴。”赫连温言道。心中却是气象万千。觉得此次中原之行,确有必要。如不然倒轻视了这汉朝少君和满朝文武了……

夜一点点降临,晚霞泣血。未央宫中宫灯明亮,弥散在层峦叠翠的亭台楼榭中,淡淡化去,显得羸弱无力……

“月儿,此行进宫,是父王对不住你。今目睹汉朝少主言行,实在是我族群莫大的威胁。父王希望你能时时惦记邦国民众,不忘自己曾是草原的女儿。”赫连言语渐现悲凉,一点点沉溺无奈。玉堂殿内纵使如何富丽堂皇,在这孱弱的烛火中却全部显得孤独寂寥。

落月自那黑暗中盈盈走来,轻轻跪在赫连面前。紧紧握住父王那浑厚结实的手掌。只觉得赫连双手微颤,竟显出垂老之态。

落月眉间一紧,但只是瞬间便恢复淡然神色,她缓缓比划道:

“父王,月儿自从决定嫁往汉宫,就已经懂了。”

“月儿……”

“父王,您放心,我会时刻惦念我族群安危。会想念您和母后还有弟弟,只希望你们平安幸福。”莹莹烛光中,落月眼中渐渐闪烁出笃定的光芒。

麒麟殿前阶陛皆以碧玉为之。映衬在灼灼摇曳的宫灯中,更显得通透温润,幻彩流转。远远望去,竟似那宫殿浮于琼浆之上,醉意几何。门侧一对铜铸麒麟,炫色迷离,下有转枢,向风若翔。殿堂上武帝威坐,眉若远山,唇含微笑。略显细长的眼睛中光彩剔透,锐利无双。一袭朱色菱纹袍,面料中氤氲着精细的朱雀祥云花纹,更衬得堂皇富丽、气宇轩昂。

列席官员数十,皆按品级入座。赫连端坐武帝下位,目色幽深。棱角鲜明的轮廓淡金缭绕,气定神闲。

“贤王,怎不见郡主列席?”武帝朗目环顾殿堂,继而和言问道。

“哦,小女自由习舞,故略备粗艺,欲在席间献给皇上,以供欣赏。”赫连以礼回话。

“哦,早问落月郡主舞技脱俗,今日真是三生有幸。”武帝朗笑曰。

言语间,各色佳肴美酒均陈列几案,一时间满屋沁香。

“各位卿家,今朕于此特设宴席,为右贤王接风洗尘。来!大家共饮此杯……”

一时间觥筹交错,满殿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落月掩身在一道屏风后,望向那殿堂上欢宴的群臣。果然,寻到了那刻骨铭心的身影。他依旧是清秀脱尘,依旧是身姿修长,略显消瘦。朗目中清澈凛冽,没有星点温暖。只是安静地独自酌酒,一杯杯孤独畅饮。直到那薄凉的唇渐渐失去血丝,苍白的面色隐没在烛光力不可及的角落……他和那喧哗繁盛的宴席显得格格不入……落月只觉得心中的温柔猝然澎湃,却是无法排解。

“郡主,您快些打扮吧。恐是要宣您献舞了。”乌珠焦急地走来,轻轻推搡了下失神的落月。

落月一回神,惨淡一笑。是啊,自己哪里还有资格再挂念那纤尘不染的清秀郎君。即随着乌珠落座在妆台前,望着镜中的容颜,只觉得陌生疏离……此刻的落月,早已经不是当时的那个落月了罢……

“朕今日有一要事需要言明,张骞及其随从堂邑父,不负重托。西行前往大月氏,为我天朝带来了众多鲜闻、瑰宝。众爱卿说朕应不应该好好赏他们?”武帝趁着酒兴,举杯朗言道。

在座列位无不言是。

武帝欣然,脸颊绯红。嘴角笑意不禁扩大,眼睛中狡黠之光一闪而过。向着一侧端坐的赫连道“贤王,张骞可是……呃……”说着竟然打起嗝来。

祖父偃满眼狐疑地捋着胡须,心中诧异这平时酒量甚好的少君,今天怎么这么容易就醉了……

“贤王,朕和你说啊,张骞可是我朝贤才……呃……他此行西去……呃……把西域各郡县、族群的地貌、文化等都记录回来了……呃……要知道,换了以前,朕是不会轻易和贵邦大单于交手的。可是现在不一样,根据张骞所提供的信息和绘制的地图,我军很容易就在马邑伏击了大单于和你……呃……”

“贤王请不要介意,皇上有些醉了。”对面的主父偃忽然起身,向着赫连拱手一礼道。

“大人不必担心,皇上的确是醉了,小王并不在意。”赫连缓缓起身回礼道。胸中的担忧不禁又加深几层。这西汉少君佯装醉酒,意在探测自己有无叩降之意。看来此君并不想放弃与我族人兵戈相对……

“朕没醉!谁说朕醉了!退下!朕要册封张骞为博望侯,而堂邑父为‘奉使君’。”武帝怒喝一声,接着便是身姿摇曳,醉眼朦胧。

张骞闻言,只觉得胸臆间寒凉肆虐。颤巍巍自席间站立。拱手道:“臣谢主隆恩……”紧握着的双手,青筋暴显,薄唇瑟瑟发抖,无一丝欢喜。

莹润剔透的翡翠簪钗猝然落地,崩裂四溅,难再拼凑。“根据张骞所提供的信息和绘制的地图,我军很容易就在马邑伏击了大单于和你……”落月突兀地望着镜中苍白鬼魅的容颜,耳旁只剩下了那一句话,反复萦绕,字字锥心。还记得,初见时惊鸿一瞥,记得那月下纠结缠绵的甜蜜,记得不惜违反军法,盗得玉牒送你出关……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一手造就我一身的不幸……

“月儿,跟我走吧。”本以为君心似我心,原来你早知道我们族群大难临头,是要带着我去做不忠不孝的人罢……

“月儿,但有什么难处,就来上郡寻我。”我一心只觉得你心细如尘,对我关怀细致。却不想,你是早知道我会去找你的罢……

我心心念念有负于你,却不想你是如此薄情寡义的人。张骞我恨你……我恨你……

霎时间,前尘往事蜂拥而至。桩桩件件都变得面目狰狞,像一把把利刃,刺向落月那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底。只觉得瞬时间天玄地转,喉咙中阵阵血腥……

“郡……郡主,皇上宣您上殿献舞。”乌珠边轻唤着,边自那屏风处走来,却看到面色苍白失魂的落月。

“郡主……”不等乌珠再详加询问,却看到那脱俗的人,轻轻起身,一路向着厅堂而去……

阵阵悠远空瑟的胡笳之声飘来,那苍白绝艳的女子应声起舞,翩跹而来……霎时间,殿堂上鸦雀无声,无不惊艳沉迷。留恋她纤腰扶柳,身轻如燕。

只见她画地为牢,恣意旋转。素白的面容更衬得一双妙目潋滟勾魂,像一口幽深的井,内敛无尽寒霜。许是由于方才打碎了簪钗,那琥珀色的秀发忽而倾泻而下,顷刻间似个脱月而逃的尘寰妖姬,极致妖娆。

汉武大帝,一代明君,剑眉不禁往额上轻挑,一双眸子乌金流光。竟然失态站起,倒吸着冷气……

落月只知道不停的旋转,直到跌落在地上……不觉得疼痛,整地丝彩绫罗失色。喉咙间忽而一甜,竟然沁出一腔鲜血,落在素白的罗裙上,奇异地绽放。不知怎地,忽而那青紫的唇勾起一抹瑰艳的笑容,浅笑晏晏,只觉得灵魂一点点被抽离,彻骨心痛……强撑着越来越模糊的视线,看到那急步而来的武帝和父王……终究堕入一片混沌,幽深寂静、再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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