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渐渐沉寂,欢宴已尽。只闻得帐外芃芃原野上簌簌的夜风,掠过贤王帐前孤傲招展的旌旗。澄澈的玉盘中一钩剔透弯月,沁人心坎、凉彻心扉。堂邑父终究年近半百,旅途劳顿再加上宴席畅饮,现在俨然睡的深沉。可年少的张骞却辗转难眠。许是因触景生情,目睹右贤王团聚天伦,心中亦思念起远在中原的家人了罢……又或者因今晚那舞姿出尘、顾盼生辉如仙子般的少女。
不自觉得已然走出毡帐很远,月光如流水倾泻,恍然流转在氤氲着清香的旷野上。瞭望远处朦胧在月色下的藏色山麓,应就是祁连山了罢。着实像青衣仙女般窈窕娴静地矗立在起伏绵绵的草原上,竟然像要幻化而去。仿佛稍一转眼就会没了芳踪一般。春天的弱水自祁连山脚迤逦而来,清澈的溪水在月光下静静潆洄,点点粼光迷离闪烁。若不是武帝倚重、肩头重荷,或许眼前的景色就不会此般冷清寂寥了罢。张骞不禁轻轻叹气。自袖中取出在月下更显通透的玉箫,缓缓奏起——“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芳心悄兮。”箫声悠然清谈,抑扬缱绻,渐渐飘散。风轻轻拂过他青色的袍摆和宽敞的衣袖,系与腰间的玉璜流絮亦随风飞扬。渐已西沉的月色把他的背影拉得释然修长。一样辗转未眠的落月循声而来,远远地望见此情此境不禁痴迷。缓缓行至近前,生怕惊扰了这如水仙乐。
忽然闻听身后缓慢步履,骞不禁诧异,停顿了箫声缓缓回头。却见那晚宴间初见的仙女正轻擢雪白裙摆,娉婷将至。琥珀色的秀发随风涣散,倾泻在柔若无骨的香肩,玉腕上那莹透的串珠在月下更衬得肌肤胜雪。骞自回头,睹此人间尤色,胸臆间澎湃傲然,不禁目光痴迷。落月亦见吹箫的俊朗青年粲然回眸,月色下因舟车劳苦而略显苍白的面色,心中倏然瑟瑟轻颤。二人目光相触,仿佛相识甚久却多时未见的人儿一般,只是默默对视。风略大,骞始觉唐突佳人,微微回神缓缓以礼:
“不知郡主到此,骞多有得罪”
却见那妙龄郡主稍稍一怔,也便双手内和翩然还礼。月光下,一双潋滟乌眸清澈剔透,世间应该没有人可以睹此双瞳而不会沉堕其中的罢。骞这样想着,却又想到早些听闻,这郡主是不会说话的,心中猛然酸痛,这样碧玉一般的人儿,何堪这样的残缺?眉眼间无限心痛怜惜油然而生。落月轻笑盈睫,伸出柔兰指了指张骞手中的翠萧,骞自回神,柔和道:
“郡主可是要在下再吹一曲?”
落月闻声欣喜,顿时笑上眼眉。果真是这阔达草原上养育的儿女,没有任何矫饰的笑容,单纯明快。再一次让张骞心中倏然涨动。
箫声再起,不似方才的忧伤绵长,平添几分欢快缠绵。落月闻乐起舞,腰肢如扶柳轻摆,回旋顾盼间,眼波流转,比月光更加皎洁崭亮。吹箫的人看痴了,起舞的人亦舞到了酣处。月亮似乎也黯然失色,不曾想过人间竟然有这样的绮梦。
忽然闻一少年铿锵礼拜道:“贺遂巴达马参见郡主。”
正沉溺于彼此的两个人闻声嘎然而止。两人均是面带红晕,甚是局促。
“原来是少将军到此,骞失礼。”张骞稍一回神,即恢复往日的柔和睿智。
巴达马盯着张骞半晌,略显黝黑却憨厚衷恳的脸上一幅怒不可解的样子。紧握着的拳头藏在赭色的袍服下,浑身紧绷。骞淡淡看了一眼这深夜到此的少年,一直面蕴微笑。落月的好兴致被这突来的人搅局,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只见她走到巴达马面前,似比划了什么。却见巴达马一改方才怒气,转而讨好和煦的表情:
“巴达马也是听了箫声,觉得好听才来的,并不是存心打扰郡主的雅兴。”
落月却还是气呼呼地一跺脚,回眸看了眼谦恭和煦的张骞,面露娇嗔一路小跑,向着寝帐而去。巴达马一慌,也顾不上对这张骞的怔怒,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匆匆忙忙追着落月而去。
经过这番折腾,夜仿佛更深了。草原上的寒气渐渐渗入衣襟。骞始觉欢愉后渗人得清冷,收了玉箫,合衣回帐。帐内一片安谧。只闻得堂邑父鼻息均匀。骞不禁自苦。西去长路漫漫,怎么能贪恋这路旁美景。只是,若要忘了这般玉人,却也是难事中的难事了罢……又是一晚浅眠,梦中总恍惚那天人般慑人心魂的舞姿。
所谓知女莫如父,赫连看到女儿宴席间追溯张骞的眼神,便知道当年的小月儿,已然到了婚配年龄。
春天将尽,夜促然缩短。又是一日的清晨。草原上甘醇的芬芳随着微风四野飘散。一清早侍女把啼哭的浑合王子抱来金微寝帐,金微怀抱着这娇嫩的小人儿,眼底无限温馨宠溺。只见那小王子,狠狠吮吸着母亲甘甜的乳汁,想是的确饿极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还不时地看着金微,作为人母的金微心底一阵柔软。正享受这母子天伦。却听到沉稳而来的步履。
“参见王爷!”只听得前厅侍婢恭谨的请安声,金微忙欲怀抱王子起来行礼,却见那威猛的夫君已然行至面前。
“臣妾参见王爷!”赫连已然示意免礼,阔步走来榻前,轻扶金微坐好。
“微儿,今日可觉得身体好些?”
“回王爷,今日已经觉得大好。“
“哈哈,那就好。快让孤王看看自己的儿子“说着,就从金微手中接过来刚刚饱腹的小王子。可没想到,这小王子可不愿意接受父亲的好意,一到赫连手中,就开始大哭。小脸儿通红。
“我可是你父王哦,男子汉怎么哭鼻子。”
看着赫连一脸鞠笑,言语逗弄,金微不禁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怎样一幅天伦之乐的图景,正享受间,却看到赫连忽然站了起来,前襟一片濡湿,才知道这小王子竟然把父亲的怀抱当成了茅厕。
一旁的侍婢慌忙接过王子:
“王爷,奴婢之罪”
赫连无奈看看前襟,摇了摇头。似乎并无生气。
“还不快给王爷找些干净的衣服来!”
“是,奴婢这就去”
金微见情,忙吩咐了下人,遂伸手欲给王爷更衣。赫连却忽然握住金微的玉手:
“哈哈,微儿莫急,哪有嫌弃自己儿子的。”
“王爷,春寒料峭,还是要注意身体的,快换了干净的衣服了罢,要不然出去受了风寒怎么办。”
赫连温柔地看着眼前的人,任由她给自己换上了赭色袍服。遂坐到榻畔,接过金微递来的一盏新茶,慢慢品了起来。
“微儿,月儿可是已经十四岁了?”
“是啊王爷。臣妾也想着,这女大不中留,是应该给她寻个好人家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