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兔死,走狗烹,这还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郭焱瘫坐在地上,一双眼睛定定的盯着伊谨,手掌恨恨的攥着牢房的门柱。
伊谨也蹲下身来,淡然的劝慰道:“其实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真心想要去帮幼帝。”
这句话使得郭焱一怔:“建康王的意思?”
“国丈难道就忘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典故了吗?”伊谨长叹一声,“为人之下,终非良策,位高者,当以窃取天下为己之所命,当年,宇文相大有帝王风范,断然不会让他有机可乘。”
郭国丈有些绝望,他深深的感觉到,自己只不过是人家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曾经的种种,也不过是虚情假意。
“你真的有把握,保住我郭家,还有幼帝嗣儿的性命?”
郭焱的眼中闪过了信任,伊谨自然知道,他只不过是在确认而已。
“嗯!”伊谨胸有成竹的点点头,自口中悠悠的飘出了一句,“除此之外,我还会竭尽全力保全你的性命,虽然希望渺茫!”
郭焱闻言失笑:“有王驾这句话,老夫就心满意足了,郭焱不过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罢了,死不足惜,只不过,这大安天下,无论如何也不能为此等败类所有!”
“放心!”伊谨颔首,“昔日牢中之事,伊某还记得,你我既成莫逆之交,便会尽心达成所愿,本王能做的,只有这些。”
郭焱感激涕零,竟然郑重其事的在伊谨面前跪了下去,三百九叩之后,头脸深埋双臂之间,志诚的叩拜道:“老夫在此谢过王驾,若有来世,甘为手足,愿为牛马!”
伊谨正要去扶,猛听得门外三声枭鸣,情知是有人来了,是以来不及多言,只留下了四个字“国丈保重!”
便纵深一跃,顺着监房木柱跃上梁间,郭焱见状诧异不已,他真的没想到,这个伊谨一副文士打扮,轻功竟然如此了得。
片刻之后,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了牢房门口,身边还跟着一个有些惊慌的狱卒,只是那人毫不在意,在牢门口停住脚步,头也不回的对狱卒询问起来:“郭国丈,在哪座牢房?”
“地子丙号!”
那人疑惑的问:“为何待其如此简陋?”
狱卒惯用伎俩便是见人说人语,遇鬼讲鬼话,是以恭敬而又不失逢迎的回答:“小的领了知府老爷钧令,怕王爷来时寻不见,是以安排在了门前,专供王爷探视方便。”
“好一张伶俐的嘴,只不过本王不太喜欢……”
“噗!”还没等狱卒说完,便有人早已自外围忽出,须臾之间,一把利刃便透出背心,将狱卒刺死,天牢的大门被倏然关上,不多时,借着昏黄的灯火,两个人影走了进来。
那声音伊谨尤为熟悉,正是邺王宇文豫,只不过,他没想到,这厮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再看郭焱时,这厮不知何时,竟然整理好了囚容,正坐在蒲草之间,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是邺王来了吧?将死罪臣,还能蒙王爷挂念,老夫,感激不尽!”
二人来到了大牢门前,正是邺王宇文豫,还有亲随元慎。
眼见着郭焱挖苦自己,宇文豫淡然一笑,面上的忠厚气息不知何时消散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让人心惊的阴险一面。
郭焱侧首乜斜了一眼,悠悠的道:“没想到啊,王爷还真是千面之人,平时难有几人可以窥看到这副形容,老夫是饱了眼福了!”
“也不是,只不过,看到过这一面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宇文豫的面上充斥着杀气,冷笑着看向郭焱,“还记得宇文相吗?”
宇文豫三言两语说完了他的真实死法,当年风雪毙敌之前,二人还有一段对话。
“我是亲王,你不过是个旁支,亲王获罪,不至当诛!宇文豫,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宇文相那时口吐鲜血,眼神中却满是嘲讽,嫡系和旁支的区别,就在于此,可是这位自信满满的亲王却没有料到,宇文豫是个疯子一般的所在,对于他的警告充耳不闻,只是留了一句“嫡系吗?你死了,本将就是了!”
之后,出其不意,才发生了雪落初时那个画面,宇文相含恨而死。
此番例子比比皆是,宇文柯出城,于长安门外三十里处悬花涧溺毙;韦令铭之子韦临安,更是他为了决断后患,派元慎进入天牢,以百香草熏毙命。
郭焱失惊,听得目瞪口呆,“你,还真是狼子野心。”
“国丈,这些事情,你听听便了,物是人非,逝者终究已经不存在了,倒是你,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虽为过命同僚,奈何如今成了我进路之上的绊脚石,你说,换作是国丈本人,应该如何趋处?”
郭焱想不通,他如此行事,即便是被抓之时都没有半点反驳的意思:“郭某死也要死的明白,还请王爷详断,哪里就成了你的绊脚石了?”
“你这个人啊,真是不理智,难道你就忘了,其实你所谓的贻误军机,知情不报,都不是什么罪责吗?”
宇文豫冷笑着:“真不知道义气对你来说算什么?不过也好,直接为本王省去了不少麻烦!你别忘了,若是此番争辩,立场坚定,那些州官,甚至是徐衾!都会保你的!”
伊谨在他的耳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忽然间感觉如此陌生,心中不由得一阵刺痛。
“徐衾?水时徐衾?”
郭焱纳罕的问,宇文豫冷笑依旧:“就是那个被废了肩胛骨,从建康地牢里逃出来,做文士状斡旋本王身边的建康王,那个废人……”
郭焱属实吃了一惊,这个消息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废人……呵!”
伊谨听着这个让人窒息的字眼,一股怒意袭上心头,可是却没有动弹,片刻之后,神色恢复如初,继续静静的听着。
“知道本王为什么来吗?”宇文豫低下头,将稍显狰狞的冷面凑到了监牢木栏的间隙:“因为,有你在的话,本王会睡不踏实!”
“王爷是要杀老夫吧?那何须您亲自大动干戈,交个奴才来办不是更好,那时想来老夫至死还不知道何人所为!岂不是上上之策!”
“你我是朋友,虽然我对友情这东西没什么概念,但死的明白点,还是很好的!”宇文豫的面上闪过一丝狡黠,“更何况,你不会第一步就死,今夜,先变了哑巴,一直静静的观望着,心有言而无出,那种死法,才越发的壮烈!国丈毕竟是国丈,怎么也得观望到半月之后初秋天气!你说,是也不是?”
郭焱血气上涌,面色更是涨红,恶狠狠的怒道:“小人!”
“小人?谈不上吧,本王并没有害什么好人,只不过是政见不合罢了!”
宇文豫像是连珠炮一般,将心里平日隐忍的话全部说了出来,跟个死人面前彰显自己的本质,那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
“元慎,替国丈爷净口吧!”
“诺!”
元慎的态度也着实刷新了在伊谨和郭焱心中的形象。
只见他自袖间取出了一方青龙瓶,瓶中装载的便是让人治哑的淬药。
元慎面如寒冰:“大人,别为难小的,喝了吧!”
可以听得出,元慎的语气中多少有些无奈,出乎二人的意料,郭焱并没有反驳,只是嘲讽的望着这主仆二人,接过了青龙瓶,仰天笑道:“伊谨,你怕是还不知道昔日同袍的这副嘴脸吧?若是知晓,该作何感想!”
话音刚落,拿起青龙瓶,一饮而进,片刻之后,面目狰狞,颈项之侧青筋暴起,倒地之后眼睛瞪得奇大,双手扣住,痛苦的挣扎起来。
“本王这么做,也是明日不想见你于堂审之上威仪尽失!有些话,还是烂在肚子里的好!”
宇文豫说罢,头也不回的便走,走了几步,头也不回的道:“对了,郭国丈平日里总爱识文断字,你就在这里呆着,等到昏厥之后,帮他把手臂也断了,记得不要漏出太大破绽!”
“诺!”
吱呀一声大门关闭的声音,宇文豫远去了,元慎打开了牢门,望着已经昏厥的郭焱,重重的点头致敬,随即动起手来。
……
郭焱哑了,这是早起时狱卒发现的,恰巧又失踪了一名狱卒,重犯狱中被袭,本来是件奇大的事情,可是消息传到了上头,却忽然间犹如雾气一般蒸发掉了。
由于涉及朝中重臣,出了本州知府及需要记录的参干主簿以外,基本都无缘参与。
所以真的能进入堂审公堂的,也就那么寥寥数人。
郭焱双手无力,时不时便被押解之人的蛮横举动而弄的龇牙咧嘴,可是为了配合伊谨,仍然忍耐着,没有发出任何的歧义举动。
当发现堂堂国丈又哑又残的之后,宇文豫向着知府使了个眼色,知府会意,赶忙率着几名州官起身劝阻:“依下官之见,犯人既哑,便无堂之意义,既然问不出个什么,王爷位高权重,不如代为定夺,下官等人必然遵从响应!”
宇文豫大喜过望,伊谨仔细看了看这位谄媚之人的嘴脸,就在这时,邺王的目光投向了一直一言未发,不知可否的伊谨:“伊兄有何见地?”
宇文豫素来知晓这郭焱老儿和伊谨这厮交情甚笃,便用了一记离间策,本以为对方会出言阻止,可是却不想伊谨这一次大为反常,并没有高谈阔论,而是满面正容的回应:“但听王爷趋处便是!”
宇文豫心中暗喜,又象征性的回问了一下身边这些州官,待到众人见解如出一辙之后,面沉似水的扔下了令牌,煞有介事的道:“秋后……问斩!”
洮州驿馆,建康王住处住处,郭焱的罪名已定,秋后问斩,初步定在重阳佳节前后。
堂审刚刚结束,户部邱衍之子邱宏,兵部李家之子李冠,以及伤患未愈的伊韶,便聚集到了建康王住处,目的自然明了,都是为了郭国丈的生死之事。
“王爷,国丈的刑期……”
邱宏率先开问,伊谨微微颔首:“定了,秋后。”
“秋后?现在便是八月二十一了,距离重阳,还有十余天,即便是飞鸽传书,长安之内也断然不会及时赶到!”
邱衍之子邱宏不觉失惊,伊谨不慌不忙道:“这个不必各位劳心,办法多的是,这北境枭首之事,可有什么不一样的讲究?”
李冠左思右想,猛然想起一事:“先帝之初杀伐过重,待到荣登大宝之时,曾经言颁布了一个规矩,那就是有品级官员获罪问斩,需要请司天监下辖典型卜官甄选阳气最重之时,再兴开刀之事!”
“好!”伊谨很满意,轻描淡写的吩咐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二位,先帮我探听到此次何人行卜,然后如此如此……”
李冠和邱宏应诺,转身去了,躺在特制大椅上的伊韶问道:“二弟,这件事,会不会……”
“兄长放心,小弟办事自有分寸,想来此番郭焱十之八九是救不下了,倒不如聊表一下中心,也好让朝中之人明白我的意图。”
晚些时候,有人回报了卜官正与有人在万居巷酒楼饮酒,伊谨只身一人来到酒家之内,暗中尾随的部下按照吩咐悄然闯入了阁中,驱散了歌姬和胡铉之人。
屋中只剩下了二人,卜官纳罕的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敢问阁下何人?”
“大安建康王,伊谨!”
卜官不由得失惊,赶忙便要躬身下拜,却被对方阻止,来人在桌案对面委身而坐,犹自斟了一觞酒,悠悠的道:“敢问阁下,那国丈郭焱的死期,而是由你甄选?”
卜官讷讷的点头,看也不敢看眼前这位王爷一眼:“正是!”
“阁下是洮州有名的典刑卜官,想来自然也是明理晓事之人,若是邺王问及,应该不用本王言明教授吧?”
伊谨说罢,自袖中合带出几张银票,执手之间,潜移默化的交付过去,卜官一怔,随即默默收下,由于他生性沉稳,是以没有太多言语,叩谢之后,缓缓的探出手来,比划了二指之状。
伊谨淡笑摇头,卜官有些惊诧,四下里看看,低声问:“王爷,三十日,会不会长了些?”
“不长,只要你能说得出口,本王自然有办法叫我那贤兄通融!”
“卑职明白!”
伊谨满意的点了点头:“好了,退下吧,今日你我不曾见过,还有,你的妻儿很好,待事成之后,自会与你相见。”
“谢王爷!”卜官喉结微动,稍显紧张的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