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民捧着一把山里红果过来,笑盈盈地端给子昂说:“我采的,你吃吧。”子昂双手接下,见惠民穿着不合提的衣服,想起来时分别携带的女秋装,说:“把这身衣裳换了吧,叔叔给你带衣服了。”懿莹笑道:“俺们都认她是小妹妹。”他忙说:“是吗!我有个外甥女儿和他一般大。那我随你们,也认她是小妹妹。”又对惠民说:“以后就管我叫大哥。来时就听林大爷说,这有个十三岁的小抗联,我就把外甥女儿的衣服拿一套来。”说着起身喊一个雇工让把车上的包裹都拿下来。
他先为懿莹、惠民各选一套出来,给懿莹选的是多日娜的那套红绸装,给惠民的自然玉莲平常穿的粉绸装,然后对懿莹说:“剩下的你去分吧,都抓紧换上,不一定可身,先将就着穿,回头给你们做新的。”懿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用红稠装在自己身上比量着。看着懿莹终于开心的样子,子昂想到自己身边的女人们都有着穿不过来的好衣服,不禁觉得她可怜,暗想日后一定要为她做出每季多套的好衣服,将她失去的美丽都找回来。
这时懿莹问惠民:“小妹,好看吗?”惠民也高兴地比量着,又看着懿莹说:“好看,象新娘子。”懿莹顿时不自然起来,上前去打惠民道:“你胡啥呀!”惠民忙躲到子昂身后求助道:“姐夫快帮我!”
他心中甜里掺着苦涩,拦住懿莹说:“跟你说点事儿,一会儿你还真得给我当媳妇儿。是这样,他们不能走的,都得藏在蜂箱空里,你伤轻,搁头发挡着看不清,有人要问就说让树枝碰的,你和惠民都坐车上,咱跟林大爷假装是一家,你二哥就说是雇来帮工的,和我带那几个人是一块儿的。”
懿莹低头不语。他又说:“委屈你了。”她这才低声说:“没事儿。”惠民得意道:“你看,我叫对了吧!”懿莹冲惠民道:“别的瑟!快换衣裳去。”便一同去了窝棚。
懿莹和姐妹们开始打扮更衣,林老汉带着几个雇工开始往车上摆蜂箱。景祥也要去帮着装蜂箱,子昂招呼他说:“不用着急,等她们换好衣裳的,先让他们摆出空儿来。”又问道:“你们整个队伍都被打散了?”景祥说:“其实我们已经突围了。我是师部又派出来的,主要是寻找妇女团下落。跟我一块出来的还有两个,后来也不知咋的,那两个都没影儿了。我们是第二天返回来的,见山上有不少牺牲的抗联战士,就想把他们集中起来埋一埋。可牺牲的同志太多了,又特别分散,我们连找带抬,还得可哪捡石头。我们没有挖坑的家伙事,只能用石头给他们搭坟。那我们也干不过来,不到一天就都干不动了。寻思歇一歇再干,可躺下没多会儿我就睡着了。等我一觉醒过来,那两个不知道哪去了。我不能走,我说啥也得把懿莹找到,她就是牺牲了,我也得见着她,要不我咋跟家里人交代?她是我给带出来的。可满山也没找到她,我就从东头下山,遇着了林大爷,才知道懿莹还活着。”
见景祥不想再说了,子昂说:“刚才听惠民说了一些,好象你们当时离得不是很远,你们当时就该增援她们一下!”景祥叹口气说:“我们一进林子就让鬼子给包饺子了,前后都是鬼子,只能分散开朝外打,想突围都不知从哪突,挺乱套,当时我们都绝望了。可就这工夫,我们听见鬼子那头有喊中国话的,说他们被包围了。我们仔细一听,还真是,山下的鬼子后面有枪声有手榴弹声,一听就是我们抗联的装备,再仔细一听,有女人喊的动静,这我们就更清楚了,肯定是我们妇女团的人。可她们咋冲出包围圈的我们就不清楚了。当时也不考虑这些了,留一部分火力对付下面鬼子,其他人集中火力打上面,这就好打多了,上面的鬼子都是翻山绕过去的,火力比下面的弱,我们这一集中,他们就挺不住了。可打了没多会儿,下面的鬼子又都奔我们开火,正好我们这时在上面已经扯开一个口子,就开始朝上面突围。当时师部也想把下面扯个口子,主要是想让妇女团的人和我们汇合,可这个口子怎么也打不开,眼瞅着又有不少战士牺牲了,师部就下令全从上面突出去。我知道懿莹她们在下面,我也知道往下冲就是送死,可我是就是不想往上突,团长要枪毙我,那我也坚持往下打,后来我是被好几个人硬给拽走的。进五常这一来回,我们就已经牺牲很多战士,到要过河时,我们还有三百多人,可从山里突围后,我们就剩一百多人了,这还亏了妇女团在敌人后面抄袭了一下,要不全都扔山里了。师部也承认妇女团在这次突围中立了功,就派我们三个化装成老百姓回来找她们,也想到她们活的可能不太大。现在能找到她们七个还活着,这已经让我很惊喜了。当然,对于牺牲的同志,我很惋惜,很心痛,也很无奈。”他边说边又擦泪。子昂安慰道:“我虽然不是抗联,但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和你同感。可眼泪不能救国。不瞒你说,这几年我一直在准备复仇。这次回去,我准备起兵,我能联络二百多人,到时先把龙封关的鬼子吃掉,然后以龙封关为大本营,逐步扩大。”景祥说:“这两年鬼子比以往还凶,打对抗战根本不适合咱们,只能打打游击。但也很难,战士们吃的穿的还有武器弹药,都不容易搞到。去年冬天,我们在山里不少是被冻死饿死的。”子昂不为所惧,说:“我那处在大山之间,只要拿下来,可守可攻,关键是怎么拿。那块好象是日本人的仓库,但究竟是个什么库,我一直也没弄明白,我就想破开这个迷。”景祥还是担心地说:“如果真是仓库,那鬼子会派重兵把守,而且他们的武器装备都很强。”子昂说:“我特意观察了好几年,里面的鬼子好象不太多,我给他多算也不过百十号人。外头有他们的治安大队,也百十多号人,都是中国人,当中有一小队可以随时使唤,我准备用来做内应。就这件事,我想了快两年了,一旦起兵,先拿西营,就是治安大队,然后引蛇出动打伏击,同时攻击北营。只要拿下北营,封死进山的山道和河道,日本人想再进龙封关,就不是他们当初那么容易的事了。还有,只要拿下北营,我就可以公开招兵买马,把队伍壮大起来。”
景祥开始感兴趣了,问道:“如果和抗联合伙,你愿意吗?”子昂高兴道:“那当然好!只要抗日,都可以联。”景祥又问:“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我们一切行动都是听党指挥的,你也愿意?”子昂笑道:“我妹妹、妹夫,还有我老师,都是赵尚志队伍里的人,你们是周保中队伍里的吧?”景祥惊喜道:“周保中、赵尚志都是抗联队伍,那咱们已经是一个队伍里的了。”子昂说:“现在我还不是,等我把队伍拉起来的。我没有当军官的瘾,就希望大家联合起来把鬼子赶走,我好消停地做我生意,领着大家伙儿好好过日子。”景祥点头,忽然问:“你刚才说你妹妹我想起来了,你找着你爹你妈了?”子昂说:“找着了,先是找着俺爹俺妈的,别提了,从哈尔滨要饭过来的,把俺妹妹弄丢了。前年才找到我妹妹,人在哈尔滨入了赵尚志的队伍,跟个叫赵一曼的女长官在一起,后来中了鬼子圈套,她俩都受了伤,分开藏在老百姓家里,结果赵一曼藏的地上被人告密了,日本人直接奔那家去了。照看我妹妹那家正好有亲戚在牡丹江,就跟着那个亲戚去牡丹江找我姨;那家也是怕惹事儿,不敢留我妹妹在他家。开始我不知道俺妹妹入了队伍,寻思她要不回奉天,要不就去牡丹江。奉天一直没她消息,我就让俺姨她家人帮着悬了一千大洋的赏,黄花甸子和火车站跟前所有做生意的都打招呼了,谁帮找着,一千大洋就给谁,结果还真管用了!要不俺妹让人卖给妓院也不是不可能。送俺妹妹那小子还打俺妹妹的歪主意呢,结果一下火车就让帮找我妹妹的人给碰上了。真是天意!我听佩服俺妈,没找着俺妹妹时,她总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善待别人的孩子,神就保佑咱的孩子。甭管咋说,我妹妹真幸运。现在我也挺佩服我妹妹,开始她让我帮她找队伍,上哪找去?要说找个亲戚还好办,你找抗日队伍?人日本人还找你呢!我四连桥儿是个教书的,以前在哈尔滨,后来摊了点事儿,就回宁安做生意了,实际是跟着我做的。他见的人比我多,外头的事儿也知道不少,有时他去我那儿,我就愿向他问这问那儿的。前年他去我那儿,跟我唠过一个女**在珠河让日本人给杀了,就是这个赵一曼;他是从一张报纸上看到的,日本人管她叫**女头领。那会儿我妹妹已经跟我妹夫回队伍了。人他俩真是有缘分,五年没见面儿,愣不知道是一个队伍的;他俩是小时订的娃娃亲。”
说到这,子昂见景祥突然情绪低落,接着又叹口气,不禁想起小青,犹豫片刻说:“有件事,我想瞒也瞒不了你多久。”景祥立刻不安地问:“俺家出事了?”见景祥慌恐的样子挺吓人,子昂又后悔起来,说:“没有没有,我是想说别的事儿?”可又一时编不出能让景祥相信的事。见子昂犹豫,景祥追问道:“不对,肯定俺家出事了。告诉我,俺家到底出啥事儿了?你放心,我死都死好几回了,我啥都能挺住。”子昂便说:“那我只和你说,先别告诉懿莹。”景祥点头应。子昂这才说:“叔和大哥都不在了,咱爷也走了。”景祥呆了片刻急切地问:“咋整的?”
子昂大概讲了罗家遇难的事。景祥一直在流泪,转头看一眼懿莹她们在窝棚内说笑,忙擦去泪说:“我还真为这事儿担心过。可这些年一直离家远,再说我也真不愿回那个家。懿莹一心在找你,也没唠过想家的事。”又问:“她现在好吗?”子昂知道他问小青,说:“就是心里苦,天天盼你回到她身边。”他叹气道:“回她身边,不还是她小叔子。”子昂说:“婶儿觉得挺对不住你俩,想让你俩到一块儿。”他一愣道:“那成啥事儿了?”子昂说:“她本来就是你的。不瞒你说,这些年,我做了些让人背后讲究的事儿,今儿就不说了。但我就一个念头,是我的,包括曾经是我的、应该是我的,我一定要把她夺回来!”
景祥这时已不顾子昂因何被人讲究的事了,开始激动道:“是,小青就是我的!她十五岁就跟我好,结果……”他又哽咽道:“这些年,我心里一直就跟刀剜似的疼;也想我妈,可就是不愿回家。”又擦把泪说:“不管她咋样,我都不嫌她。既然妈有这想法,我也不在乎别人说啥了。不管我爹我哥咋死的,我都无法原谅他们。但我绝不感激日本人,爹再不对,也是爹,杀父之仇,我必报!如果能活着出去,我和你一块儿干。开始我本想把她们带回刁翎,现在我决定先帮你带队伍,看你挺有把握,联合的事,就等你这头壮大以后再说。”
子昂也激动起来,搂住景祥的脖子说:“我这儿就缺你这样的人。我妹夫也答应我要帮我带兵,这样我身边至少有六个可以带兵的了,挺好,六六大顺,这是成功的好兆头!”景祥笑道:“那你就是总指挥了呗?”子昂笑着看他问:“我不行吗?”景祥刚要解释,子昂又说:“我在自卫军里就是个警卫,但指挥打仗我还真不服那些当官儿的。”接着又说:“我现在算是个商人,当不当总指挥不重要,重要的,我是个中间人,能把几路人拢在一起。等拿下龙封关,这总指挥你们谁有能耐谁来当,我就想好好做生意,给你们当后盾。”又笑着补充道:“干啥没钱都不行。”又转头朝窝棚喊道:“还没换好衣裳?”景祥说:“我去帮着装车。”说完朝那片蜂箱走去。
懿莹一身红装出来,显然也刚刚洗过脸,虽然没了当年的天真和那两条长长的辫子,却显得比当年更有魅力。她走到子昂身前,羞涩地问:“好看吗?”他仿佛又回到七年前,心中激动道:“好看,象个新娘子了。”她立刻收起笑,低头道:“别拿我开心了,我还给谁当新娘子?”说着眼里又闪起泪光。他扶住她说:“莹,你是我的。”见她一愣,他又说:“一会儿有人问,就说你是我媳妇儿,为了安全。”她点下头。
其她六个女战士也都换好女儿装出了窝棚,虽然行走还不方便,但都已容光焕发,楚楚动人。惠民一身靓丽地跑出来问子昂:“看我好看吗?”子昂笑着点下头说:“好看,跟我外甥女儿一样好看。”她不悦道:“我是你妹妹。”他又笑道:“都一样。”她倔强地说:“不一样!”他变通道:“是不一样,你是英雄,我有你这样的小妹妹很自豪。”惠民得意地看着懿莹说:“那你就不是我姐姐了,是嫂子。”懿莹嗔怪地吓她说:“又瞎说!”惠民嘎嘎笑着藏到子昂身后。子昂对懿莹说:“道上就这么说吧。”她不自然地点下头说:“她们要上车了,我去帮帮她们。”说着奔伤员们去了。
子昂还想知道惠民她们是怎么跳的河,惠民又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便对惠民说:“咱坐等一会儿。跟我学学,你们是咋跳的河?”惠民沉默片刻说:“俺们在山里藏完懿莹姐她们,想绕过去追队伍,可从上面退下来一伙鬼子,都奔藏伤员那块儿去了。指导员怕鬼子发现伤员,就先开了枪,想把鬼子引到别的道儿上去,俺们也都跟着开枪了。鬼子以为他们被包围了,山上又下来那么多鬼子,俺们没道儿走了,就往山下退,后来又看见大河了。还没等出树林子,俺们十七个人就剩八个了。兰子姐让鬼子抓住了,淑贞姐和春爱姐受伤走不了了,自己把自己给炸死了。”说着又哭起来。子昂安慰了一阵,又问:“后来你们就出去跳河了?”惠民止住哭说:“当时也没别的道儿了,俺们还不会游泳。鬼子想要活捉俺们,指导员就领俺们往河边撤,说那块儿有头一天砍的木头,每人抱一根木头下河,顺水往下飘就行。出树林子时,俺们就剩几棵手榴弹了,一起扔出去就都往河边跑。那些木头都可长了,我咋抱也抱不动,指导员和我抱一根下的河。鬼子见俺们都下河了,就都朝俺们开枪,?班长第一个中弹的,完了是?姐,都沉到河里了。指导员后背也挨了枪,挨了好多枪,可她使劲搂着我,让我一定活下去,飘出去挺远了,她才松开手,也沉下去了。”说到这,惠民再也说不下去了,叫着“指导员”失声痛哭。
子昂不忍心再让惠民伤心,安慰道:“别哭了,指导员能不惜生命让你活下来,我就能把你们从这带出去,还要为指导员她们报仇。”然后带惠民去蜂箱处,那里正往马车上摆着蜂箱。
蜂箱已经装上了车,每车蜂箱中间留一空,只能一人侧身屈腿躺在里面。里面先铺了厚草,然后小心将受伤的女战士扶上车,接下来便围着人体摆缝箱。一些零散的蜜蜂落在蜂箱上,因都害怕被蜂蛰着,就先用带叶的树枝盖在伤员身上。封口时,先用薄木板担在箱上,又在木板上密排蜂箱,每车三层,丝毫看不到里面藏着人,再用麻绳纵横数道勒紧,整车蜂箱都与车体一致摆动。
装好五车蜂箱,子昂、景祥、懿莹、惠民都坐上林老汉赶的车,加上林老汉的老婆,一共六人。动车前子昂又对藏在车里的伤员嘱咐说:“道上我们得从日本人眼皮底下走,千万记住,谁都不许吭声,饿了渴了就蔫悄儿地吃点干粮和野果,拉屎撒尿从现在开始,有了就得忍,忍不住也不能吭声,啥时可以吭声我们招呼你,听清没?”可车里都没动静,子昂问:“咋都不吭声呢?”车里这才传出话道:“你不不让俺们吭声吗!”子昂笑道:“现在一人答应一声,完了就再不许吭声了。”各车里面都答应一声,车队开始启动,摇摇晃晃地出了山沟,又上了一条不是很宽的泥土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