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里,我的思绪穿越重重岁月,沿着来路回溯而去。我又一次看到了当年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的我,鲜艳如花的妆容已经在极度的惊惧中残褪失色,我茫然得象一个待决的囚犯,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已经被剥夺了作为一个人的全部尊严和权利。两个男人不绝于耳地叱喝辱骂我,使用的都是一些难以启齿的肮脏下流话。他们用一种恶心欲吐的表情和口气评论着我,嗤之以鼻地骂我“变态”、“人妖”。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似乎不屑于“对付”我。以前我听说过,只要被逮进去,铐住揍一顿是很平常的。可是他们并没有打我,也没有铐我,但他们是怎样残忍地折磨着一个人的自尊心啊!怀着一种卑劣的乐趣,他们反复逼迫我详尽交代他们好象都很感兴趣的“细节”,包括我曾经跟多少人发生过关系,和怎样发生的,甚至连采取什么样的“体位”他们都问到了。不讲根本不可能,稍一迟疑就是一声如雷贯耳,憾人心魄的“说!”,我甚至需要编造才能够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们一边听着一边一口一个“我操”或者“滚你妈的”不停地骂。
在那一个小时的拘禁中,我想我是受尽了这世间的屈辱。
整个过程我都处于一种恍惚麻木的状态中,好象灵肉已经分离,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隔膜,连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怪异得不象出自发音器官。一瞬间我就从一个自食其力的社会一员变成了不齿于人的渣滓,这种剧变震骇着我的身心,我被吓呆了,脑子昏乱一片,只有他们最后将怎样发落我的问题还能够让我感觉到思维的存在。一想到如果要通知亲属或者单位前来领人,我就怕得全身发麻,怕得比死还厉害。所以,后来,当那个小警察盘问我的姓名单位的时候,尽管他做出一副随时就会拳脚齐下的样子,恶狠狠地警告我不准说假话,我还是心惊胆战地编造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姓名,和跟我毫无关系的单位。事后都觉得后怕,简直恐怖得不亚于一次原始丛林的探险。要是他们当时就打电话核实一下呢,等待着我的遭遇又会是什么?
从小的时候,我就一直敬仰着古往今来,在历史的典籍中光照千秋的人物,尤其是那些在酷刑和死亡面前从容自若、大义凛然的英男烈女们,并且不只一次地在想象中为自己设计着这样一种被升华了的人格魅力。可是在得失的权衡间,我才发现人类原来是那样一种卑贱的生物。只要不是面临着无可挽回的绝境,只要还存在着哪怕是一丝未卜的希望,人类是很容易在现实面前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的。由此可以断定英雄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当得了的,尤其是威武难屈虽死不惧的那一类,那的确需要具备一种超乎寻常的心理能量。
可是在现实的处境中,英雄的梦想是那样的渺远,我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只期盼能够沿着既定生存轨道继续爬行下去的可怜虫。他们不准我低头,剥夺了我已经支离破碎的尊严的最后避难所。我被迫一直仰着头蹲在那里,头顶上是一盏白炽雪亮的好象能够照亮全世界的日光灯。盯得久了,人就有一种在黑暗中漂浮的感觉。我找不到自己了,可是我知道我在哭,在我的脸上,一直静静流淌着别人看不见的泪水。
我终于真正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卑微,不,是卑贱。
终于,这场出于一种模糊的罪名而进行的“审讯”结束了。他们把我带来的衣服扔过来命令我换上,假发、衣裙和高跟鞋都被统统收缴了,然后扣下了我口袋里的所有现金,说是充作“罚款”,可是他们并没有开具任何收据。所以我想,这大概就是这场貌似正义的审讯唯一实质性的收获。然后,随着一声恶狠狠的“滚”,我被释放了。
昏昏沉沉地拉开门走出去,我身无分文无法坐车,只能一步步地走回家去。好象走了很久,又象是一眨眼就到了。深夜的街头,一切声响和影像都凝固了,只有我空空茫茫的足音象是在敲击着宇宙不知名的星体表面。终于走到家了,一看见那盏还在亮着灯的窗,我一阵心绪激荡,好象痛哭前急骤的情绪反应。可是仍然没有泪,一滴也没有。
也许是走累了,也许一直高度紧张的神经骤然松弛了下来,躺下后,我很快地睡着了。竟然是一个安恬无梦的睡眠。夜是痛苦的人最好和最安全的居所。可是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我忽然醒了。我觉得喉咙干得直冒烟,就坐起来喝了口水,然后躺下准备借着残余的睡意再入梦乡。可是,在懵懂的意识边缘,有一点记忆的碎片掉落下来。好象一丝火星落在满囤的炸药上面,突然,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都轰雷闪电般在脑海里迸溅开来,就象中子裂变时产生的无可比拟的强烈势能。最初的震惊恍惚过后,我就象个刚刚动过手术的重症患者,麻药的效力已过,钻心的痛楚开始袭来!
寂静的深夜里,我的思绪悄然穿越时空,回溯着我的生命历程。我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作为初生婴儿的我,在脱离母亲子宫的瞬间,怀着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惶恐和不安大声哭叫着,或许他已经以原初神秘的直觉预感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命运了吧?好象蒙太奇的镜头一样,我童年的朋友其其又出现了。她晃动着满头卷发生气勃勃地向我招着手,那么美丽和令人难以忘怀。她怎么会知道呢?正是她,开垦了我心中那片最初的神秘向往。“假姑娘,假姑娘”,喧嚣的声浪在静静的夜里再度响了起来。我蹙着眉头在枕上转侧着,往事依然锋锐如刀,一阵又一阵的痛觉让我忍不住轻声呻吟起来。我青涩微甜的初恋,如风而去。幽暗中盛开的花朵一样暧昧而阴郁的情感和爱恋,那条日夜奔流的河,不管多少年过去了,也忘不了那涛声和波光,那些怀着莫名渴望的面影,和被爱欲追逐着的脚步声……
我的命运到底昭示着什么呢?我想了又想,反反复复地想。如果我的身心是统一的话,我想我的人生之路一定会比现在顺遂得多。但造物主肯定不愿意这样安排,他造人造腻了,想变个花样看看是怎么样的。他先造出了一具男性的躯壳,然后又把一颗女人的心放进去。缝合好了,吹一口气,这个轻率的游戏成功了。从此,这个实验品开始走上一条颠荡不平的尘世之路。他时刻感受到一种来自于自身的残缺感,与每个人都不一样的是,在追求其他东西之前,他首先要找回他自己。这是一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他也许将终生无望地跋涉下去,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完整的自我。可是在这个特别的旅程中他肯定会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风景,和产生一些别人不会产生的感悟的。那个万能的主宰给他一支笔,让他把这些记下来。这也许就是造物主为他一时的心血来潮做出的补偿吧?
我又一次将我的手伸向那神秘的快乐之源。它是悲伤的抚慰,疼痛的缓释,来自于生命原初的动力与激情。在一片茫然和虚无中,只有它才能够确切地让我感知自我。屋顶上的星空在缓缓旋转,狂暴的飓风扫荡一切。在宇宙深处神秘射线的照射下,古希腊的石像坍塌了。时间无涯的荒野上,我的青春恣肆地开放,漫山遍野金黄摇曳的向日葵。呼吸开始急促,心脏跳动得象勤奋的泵。我想哭,我感到幸福。柔滑如瀑的长发在俯视的视角中慢慢旋转成美丽的扇面,男性荷尔蒙的芳香淹没了世界。马背上骄傲的骑手,等等我吧!身心正在感觉的峰颠盛放,这一刻是火的焰心,是光在呼啸,是晨曦唤醒黎明黎明点燃朝阳那层层推进的激情。感谢你生命送我青春这昂贵的礼物,没有人知道的,每一次的高潮其实都是一次虔诚而激情洋溢的礼赞!
体液飞溅时,我的泪水也静静渗入枕中,一滴又一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