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坐在“寻梦园”里那张我们经常坐的台子上,我的身体还在微微地颤抖着,心里沮丧透了,冰凉一片。我真不愿意这样对待自己的父母,可他们为什么不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痛痛快快地活一回呢?总是要我克制,忍耐,忍耐,克制,直到把自己压抑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还是要继续克制与忍耐下去。这样的人生就是活上一千年一万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真不明白,他们那连我咳嗽一声都问长问短的仁爱的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忘了交代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除了那个露天的“点儿”,我们这个城市出现了几个圈内人开设的酒吧。和普通酒吧不一样的是,这里是兼具着小型社交场所的作用的,类似于某种只吸收具有同样情趣会员的俱乐部,主要以圈内人为营业对象。当然,这一类的酒吧也是绝不排斥普通顾客的。相反,在提供一种特殊的社交场所的同时,有一点儿心怀鬼胎的老板们还巴不得多营造一些“正常”和兴旺的迹象的,以示开业宗旨一视同仁,绝没有厚此薄彼的嫌疑。于是,一种在眼明人看来多少有几分滑稽和有趣的局面形成了:一面是同性的情人们在眉目传情,心照不宣,而另一面是不明究里的真正的情人们暗诉衷曲,卿卿我我—除了为什么这家酒吧充斥着那么多行为举止有些怪诞的男性青少年这个小小的困惑漫不经心地滑过脑际,这些局外人是不会产生什么像样的疑虑的,但他们很快就在喧嚣酷烈的迪斯科音乐中找到了答案:酒吧本来就是展示时尚和前卫的舞台嘛,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这样说大有低估他人智商之嫌,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没有一个绝对的秘密的,更何况在这里有些人一举一动女气十足,夸张得了不得,“姐姐妹妹”的喊叫得旁若无人。到了周末就更热闹了,“反串表演”和“人妖选秀”什么的花样层出,甚至还有跳yan舞的,闹得沸反盈天,真可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虽然这里的顾客不乏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但主力军什么时候都是一二十岁的青少年。毕竟年少轻狂肆无忌惮,玩着玩着就闹过劲了。而酒吧老板只要钞票进帐,还巴不得闹他个天翻地覆呢!后来就引来了报社记者装扮成普通顾客在酒吧里偷拍照片,然后那些模糊不清的影像和语焉不详的文字就出现在第二天的晚报一个名为“城市百态”的版面上,一时引得舆论大哗,据说还引起了“公安局文化稽查队”的注意,派出了便衣混迹在顾客当中。这个来源不明的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有一段时间是搞得风声鹤唳的,那些活跃一时的知名人物都象钻进地缝里一样绝迹了。但时间一长,看看没什么动静,一切又恢复常态。
我一边嘬饮着可乐,一边东张西望着看看有没有熟人在这里。知道这些事情时间也不短了,在这个圈子里,我渐渐交到了几个不错的朋友。陈帆,一个斯文清秀的男孩,只有他喜欢跟我谈谈文学人生什么的。小四川和丽丽,他们两人对做女孩子的迷恋一点也不比我少,是时不时要乔装改扮一番引以为乐的。尤其是小四川,基本上以此为业。老董,其实他并不老,不过三十刚刚出头,但面相却显得比较老成,说起话来又总是老气横秋的,相对于我们来说,就算是“人到中年”了。不过叫他一声老董一点也不吃亏,还真把他叫出了长者的感觉,凡事都让我们三分,付帐的时候也总是抢在头里,象个心宽如海的大哥哥似的。不过老董人好是好,可就是总喜欢摆老资格逞能,动不动你们这帮小孩儿长小孩儿短的,絮叨得人心烦。但平心而论,老董的确是个难得的好人,不管谁有了难处他都竭力相助,是个忠诚可靠的朋友,我们都很尊重他。
正在想今天怎么连一个认识的人都见不到,一转眼却瞧见吧台旁的台子上,丽丽正和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坐在一起。他也看见了我,招手示意我坐过去。我摇摇头,他知道我不大喜欢同陌生人打交道,就没有再坚持,笑嘻嘻地冲我眨了一下眼睛。这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开始好了起来,虽然在这里我始终做不到象他们那样如鱼得水,还是感到孤独,可是也只有在这里我才不用戴着假面具演那些蹩脚戏。即使并不把他们视为同类,可是如果能够把这里比喻为一个声色俱全的舞台,那么我想我还是乐于做一个饶有兴味的观众的。我们交流着乐与悲,情感面临的是同样的迷惘和失控。这使我觉得找回了一点儿自己,流离失所的恐慌不再那样难以抵挡。
这时一个年轻的侍应生忽然走过来向我趋下身来。他的唇边挂着一抹职业性的微笑,二十岁之前的笑容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显得纯真,可他眼睛里的暧昧却表明他已经在与我共享着一个秘密,而且孩子气地想把这一点表现出来。他附在我的耳朵上悄声说,那边有位先生想和你认识一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吧台旁边的阴影中,有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正在微笑着向我微微颔首。
一个小时之后,我已经置身于一栋装修典雅的住所里,好奇地观望着四壁上悬挂着的风景画了。可是我的眼前突然黑了,一方绸质的方巾紧紧地蒙在了我的眼睛上,我不由惊叫起来。可是一个磁性的、好听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不要怕,这只不过是个游戏!那么轻柔和从容,就象他刚才和我谈论艺术的时候一样优雅。然后,我感觉自己的手被拉了起来,他说跟我来,我就象被催眠一样随着他走向前去。
这所住宅很大,我觉得我被带出房门,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然后拐进一个房间。眼前微微地亮了起来,根据对光度的推断,我想那可能是一盏台灯或者壁灯。接下来我听见一阵衣物的摩擦声,那个陌生的男人似乎正在脱衣服。我哆嗦了一下,对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忽然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我把手伸向脑后,心急火燎地想解开打在后面的死结,可是我的手被按住了。
请不要动,你现在正在进入角色。你应该想象自己就是古埃及王室后宫里的王妃,而我就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你必须对我言听计从,我的命令不容违抗!
还是那个声音,不管在怎样嘈杂的背景中,它总是显得那样卓尔不群。对于我来说,智慧和与众不同永远意味着性感,即使心中充满不安的预感,我也无法抵挡这种即便是通向邪恶的魅力。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演员、诗人还是妄想狂,可是现在我觉得巫师这个职业很适合他,他好象具有一种奇异的天赋,能够运用某种特殊的影响力,迅速地把他的猎物导入到奇幻的情境之中。我觉得我的衣服正在一件件地被脱去,裸露的肌肤开始感受到光线的暖意。没有人肯蒙着眼睛赤身裸体地面对一个陌生人的,那太危险。可是我已经被他的语言和我的想象力蛊惑了,况且他的动作又是那样轻柔,仿佛缱绻的新婚之夜,或者正在进行中的庄严仪式,甚至带有一点圣洁的意味。他温热的唇触到了我的唇上,轻轻地吸吮着,我马上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鳗鱼,正在碧蓝的海水深处柔若无骨地招摇着。而当那双好象带着电流的手在我的体表上游走起来,我就做起梦来,看见自己正在夏夜的星空下一条落满了花瓣的小河里随风漂游。最后,那炽热的男性身体终于覆盖住我的时候,我又不由自主地迷醉在耳边响起的絮语中了。他轻轻地吻着我的耳垂,他说你不觉得我现在象一个中古时代的骑士吗,而你就是被囚禁在古堡里的失宠的贵妇。我把你救出来了,我们正骑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拼命地逃避着后面的追兵……
在经历过有限的几次只在事后带来恶劣情绪的性经验后,我已经明白,即便只是赤裸裸的性的发泄与放纵,如果不具有美感,那就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是丑恶和堕落的。我可以服从我的本能,可是我却不能够忍受丑陋的事物,这是我最后的纯洁与真实。所以,我已经不再轻易地和别人进行这种“交流”了。可是现在,在这个艺术化的男人创造出的戏剧性的气氛中,性突然变得不再面目可憎了,它仿佛披上了薄如蝉翼的洁白轻纱,具有着恍惚不实的美感。在黑暗与明亮之中,在潜行与飞翔的边际,灵感的火花如同繁星般璀璨闪亮。我感觉自己正在进入一种戏剧性的状态中,表演欲在我的血液中苏醒,它象醇酒一样促人迷醉。我拼命地吻着这个男人,忠实地跟随着每一缕感觉的牵引,舔噬着他在黑暗中散发着雄性气息的身体。我抛却了一切羞耻与顾虑,我任由着自己,在真正被调动起来的情yu面前,我开始变得无耻。
这个高智商的男人就象天使和魔鬼的混合物,而他也的确是以两种不同的面目交替出现的。他的疯狂和激情既让我迷醉,也让我感到害怕,我开始觉得他是一个具有某种心理缺陷的人,他的“里比多”带有太多的分裂、病态和暴力的阴影,我担心他会来点儿邪的。在感觉的峰巅,我好象时时面临着一条不可测知的深渊。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仍然超越了我任何不着边际的想象。他居然抽出皮带,逼我用一种卑贱的变态方法来满足他,我不愿意,他就把我狠狠地推倒在床上。随着皮带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响起来,我的全身掠过火辣辣的痛感。接着,我觉得自己的双腿被粗暴地分开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锐不可挡的向我体内冲撞戳刺过来,撕裂的痛感让我忍不住叫出声来。我拼命地扭动着挣扎起来,一把把那可耻的蒙眼布抓下来狠狠地抽甩在他的脸上。
两记耳光重重地甩在我的脸上,耳膜和鼻腔顿时发出一阵怪异的轰响。我惊呆了,躺在床上足足有五分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睁开眼睛,刺眼的光线一下子把我打入光明的黑暗里。一个现在听起来象毒液浸泡过的声音对我说,真他妈扫兴,看你那样儿,还以为你就是那种喜欢玩点儿受虐的呢!
怕吵醒头一次等我等睡着了的妈妈,回到家,我摸着黑站在浴缸里用冷水清洗我被玷污的身体,心里冰凉到了极点,无论是对这个世界还是我自己,都感到一种深彻的绝望。好象一个已经处于濒死状态中的人,一切都在灰色的瞳孔中失去了色彩。而还在活着的感觉,是每分每秒都要咬着牙齿来控制的紊乱和迷狂。我知道会过去的,哪怕已经溃烂的情绪也会被时间修复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每一次都是这样,忍几天就好了,我拼命地安慰自己。可是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突然控制了我,我想我的生活就注定是这样的吗?好象对付一件捉襟见肘的破衣服,总是没完没了的修补,然后勉勉强强地把自己套进去。这就是属于我的一次性的人生吗?又开始感到失控,我想砸烂这个该死的浴缸,我想在发疯发狂中发泄。可为什么我还做不到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爱就是要控制自我,我没有权利总是让我的父母来承受我的疯狂。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他们都挺不住了。拧开水龙头,我交叉着双臂搂住自己,然后在浴缸里躺下去,象婴儿那样蜷缩起来,然后黑暗中那些冰冷的物质就慢慢吞噬了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