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太年轻，人生经验不够丰富，看人观事不够宏观。我以为事情已成定局，我以为回天乏力的命运将会是一成不变的了。可是，命运自有它因循的格局和令人无从测知的神秘性，没有一个人会被彻底抛弃。就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从表面上看来全然不相关的某些人或者某些事件，却因为内在奇妙的关联性，而产生一系列看不出因果关系的反应，很多事物的发展轨迹其实都是可以昭示这一点的。如果说一位叫做王小波的生前并不闻名，但死后却被追认为“天才”的作家之死，居然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一个与他从不相识的陌生人的生活轨迹，有人会相信吗？可是，生活总是喜欢以枝节横生的方式来显示它的丰富性的，它有时候毫无逻辑性可言。事实的确如此，这位名叫王小波的生前其价值并没有得到充分确认的天才作家，就象一颗划破天际的流星，曾在瞬间迸发出了一道令人目眩神迷的辉光，然后便倏尔远逝，消失在浩淼无际的太空，只留下惊鸿一瞥的感动在人间。可是对于我来说，那最后的光辉却遵循着一种命运的神秘性，为我揭示出一个潜在的因而也是晦暗的世界。就象在黑暗的房间划了一根火柴，亮了一下，又灭了。可是被困在里面的人，却由此打开了那扇一直找不到的门。
王小波刚刚去世的时候，一度成为全国各大媒体热炒的对象。尽管一个优秀人物的人文价值似乎只有通过死亡这个不同寻常的事件，才能够引发出迟到很久的广泛注意，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中国式的悲哀。但毕竟值得欣慰的是，他的原先很多不为人所知的作品，包括曾经荣获台湾联合文学大奖的《黄金时代》统统大放异彩。甚至，那本注定要改写我的人生的，极为敏感的《他们的世界—中国男同性恋群体透视》也开始浮出了水面。在这本可以称之为中国第一本关于男同性恋研究的专著里，作家王小波本着价值中立的观点，采取了广泛的问卷调查与个案访谈相结合的方法，对这一中国最具隐秘性和敏感点的群体的道德观念和行为方式等方面经过真实可信的挖掘与剖析，从而作出了客观而深刻的评述。
“同性恋”，一个在中国同洪水猛兽无异的字眼。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每次一看到它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既好奇又排斥，畏畏缩缩地关注着，总觉得它好象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似的。记得当时我吓了一大跳，居然还会有这种书啊？赶快跑到书店里，如获至宝但又藏藏掖掖地买了回来。从此以后我每天临睡以前都要关紧房门偷偷地看一段，然后满脑子遐想地入睡。王小波果然是一个才华逼人的作家，他的文字简洁、准确，极富穿透力，一本应该定为社会学的论著简直被他写得如同小说般引人入胜。我一下子就陷了进去。
那是一个奇异而昏昧的世界。而他的笔就象一道光，但不是炽烈逼人的那种，好象带有着感情的色彩，那光度是一点点的亮起来的。我慢慢地看见了那个隐藏在昏暗中的所在，和那些影影绰绰的面孔。尽管这只是一个由文字构筑而成的虚幻世界，可我还是激动得要命。我丝毫未曾怀疑过它的真实性，在王小波令人信服的笔下，那些在有别于常的爱欲情仇里翻滚挣扎的人们，犹如腐土之上开出的魅艳无比的花朵一样，具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奇异美感。我好象跌入到一道深浅莫测的洪流之中，在被裹挟的旋转中，体验着一种晕眩的快感。好象有某种奇异的预感在启示着我，我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和那个群体的连通方式，也许已经在未来某一个目力不及的地方悄然完成。
事实证明，这只是序幕，对我来说，这本书所承载的使命远远没有完成，一切都在宿命中悄然酝酿。书看完以后，许多感受和疑问集聚在心里，很有些不吐不快的意思，可是又找不到可以交流的对象。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佯装漫不经心地和一个同样比较关注文化艺术的同事谈起了这本书。其实我本来只希望在有限的限度内享受一下宣泄的快乐的，我根本没有想到交流的可能性，我以为他是一无所知的。可是令我讶异的是，他不但知道，而且立刻以一种类似于谈论黄片一样略带轻狎的态度，有些诡秘地微笑着告诉我，他上大学的时候就听他的老师谈起过这本书。而且他说据他的老师调查，本市的中心广场就是这样一个充当着特殊作用的地点。石破天惊！当时的感觉就象一个炸药包在大脑里引爆了一样，那种震撼的强度太大了，以至于我的身体都不自觉地摇动了一下。可是我马上命令自己镇定下来，有意做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傻相，甚至还装模作样地连声慨叹不已。可是那天夜里我激动得彻夜难眠。我记得很清楚，第二天是星期天，一个乱绪纷纷的上午过后。下午，我一个人悄悄地出了门，怀着一种莫名的紧张与期待向中心广场走去。
十年前的那个夏夜，在同样的地方，我无意邂逅的那个中年男人，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已经向我发出了依稀可辨的信息，只不过我当时还懵然不觉而已。在人生一个小小的交叉口，一种奇异的遇合与我擦肩而过。可是十年后的今天，是天意也是人为，我仍然身不由己地走上了这条还不清楚意味着什么的探寻之路。
周日的广场，阳光遍地，游人如织。绿地之间的小径上，情侣悠然漫步，儿童奔跑嬉戏。这是一个美好而富有生活气息的所在，在这里，我找不到一丝暧昧与可疑的痕迹。出现在我惴惴不安的视线里的每个男人看上去都很正常，最起码没有在我的想象中必然女里女气的可疑者。以我当时和公众同样偏狭的认识中，是只有那一类和我一样具有女性化倾向的人，才可能具有着有别于常的ing爱取向的。我低着头走来走去，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周围的每一个男人，有点希望又有点害怕和某一双心照不宣的眼睛四目相对。可是没有，什么都不曾发生，不管是连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渴盼，还是本能地对于陌生事物的畏惧都是多余的。在这个占地并不算很广阔的广场里，我走过来又走过去的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趟了，可始终一无所获。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荒唐了，同时又有些隐隐的委屈，好象心怀鬼胎被别人看穿了一样，是连自己都觉得可耻的。
我已经打算彻底把这个道听途说的传闻抛到脑后了，我累了，想回家了。可正抬脚要走，一个一直在花坛边倚坐在一辆自行车上的中年男人忽然推着车向我走来，他很客气地问我几点了？我抬腕看了看表回答了他。令人奇怪的是，他听了道了谢却还不走，依然沉默地站在我的身旁。我疑惑地向他看去，迎着我的目光，他忽然斜着眼睛向我一笑。那一笑，有一种说不出的暧昧。我好象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但心里又分明还是糊涂的。他和我想象中的怎么一点也不一样啊？敦实的体魄，粗哑的喉音，平头方脸，一个看上去再平常不过的中年男性。从他的身上，我不但没有发现一丝异常，而且不得不承认，他甚至称得上一个颇具男性气概的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或许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观察力，没有任何迂回的试探，他就直截了当地邀请我去广场旁边的公园里走走。说完，也不等我同意，他在前推车就走。这样单刀直入的结识方式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和他一起去了。
那个公园中央有个荷花池。我们绕着它边走边聊，开始的时候还有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思，渐渐就谈开了。这个男人显然是属于那种比较粗俗的人，没有什么文化。很快他就赤裸裸地表示“喜欢”我，从小到大，这样热烈的表白，不知道多少次出现在我朦胧而甜美的想象中。可是现在，我却只觉得尴尬。
他本来是要请我去茶座坐坐的，可是走到那里一看，座无虚席，所以只好还是绕着荷花池走。又走了几圈后，都觉得太累，就沿着一道铁梯上到架设在池塘中央的一个小亭子上。时令已经入秋，下面是满池萎黄的荷叶，皱巴巴的残破不堪。我趴在亭子边上的护栏上往下看，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恍惚起来。那个一直如同平静水面下的暗流一样潜伏在公众生活层面之下的群体，在扑朔迷离的烟雾中，不知道曾经以多少种各色不同的面目出现在我不得要领的想象中啊！可是现在，这个活生生的、同我近在咫尺的男人拉开了那层神秘的帷幕。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我感觉自己好象一个跋涉在密林中的探险者，本来已经心怀沮丧，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已经置身于从远处看来云遮雾罩的目的地，轻易地让人失去了真实感，心里迷惑而怅然。
后来，这个男人开始问我一些下流的，而且具有性挑逗内容的问题。他还要我跟他回去，说他会让我很“舒服”的。虽然对于跟他回去具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大明白，可是我心里很清楚，这个人不是我所渴望的，他对我连最起码的性的吸引力都没有。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可他还是纠缠着，试图说服我。他一再要求，我一再拒绝。到后来他简直是在苦苦地央求着我了，情yu已经让这个男人变得卑下起来，我甚至都可怜起他来了。最后，他终于死心了，我们很冷淡地分了手。
回家的路上，我没有坐车，一路走着回去。心里乱绪纷纷的，有一种奇异的亢奋。暮色已经在天边渐渐地堆积起来了，有猛烈的大风刮着。我看着远方渺远的天际，心中清晰地感觉到，一种陌生的，也许将纷繁剧变的生活即将在眼前展开！
过了一个星期，还是星期天的下午，我又一次开始了我的探险之旅。和上次的茫无目的不同，这一次有些直奔主题的意思。尽管说实话，我心里的畏怯是远远多于好奇和渴望的。可是我仍然来到了位于黄河岸边的人行道上的一座公厕附近，这是我上次和那个中年男人盘恒一番的一个实际收获。据他说，以这个公厕为中心的一个狭长地带，就是本市的“同性恋角”，俗称“点儿”。
我在公厕附近游弋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于是我向那座公厕走去，可是让我吃惊的是，这竟是座收费公厕，门前坐着个老头把门收钱。我有些怀疑，但还是交了钱进去看个究竟。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可是难以解释的是，在秋日午后穿窗而入的斜阳里，和所有公厕都不可避免的气味里，静静浮动着一种不可言传的气氛。说不出的诡异，似乎过去和未来的某种无从测知的什么，都在虚无中无声地积酿着。我的直觉告诉我，是这里了！
白天的时候，这是座毫不起眼的公厕，看不出一丝异常之处。可是天黑以后，收费的老头不见了，大概是下班回家了。然后，周围就开始有单身的男子来来去去地游荡起来，有的往路边一站就是大半天，眼睛瞄来瞄去的游移不定。我一时还弄不清楚他们在搞些什么名堂，只觉得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几分神秘，这使我想起了过去看的黑白电影里那些地下工作者接头的场面。
观察了一会儿后，我发现有些人怎么一头钻进厕所里就老半天不出来。我心里纳闷，犹豫了半天，总算壮起胆子来走进去看个究竟。里面很黑，我的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原地站了一会儿，借着窗外路灯的微光，才隐隐约约地看清个大概轮廓。小便池前站着一个人，我一进去，他就扭过头来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发慌，干站着觉得不对劲儿，只好也装做上厕所的样子。他站在我旁边仍然不动劲，可是我能感觉得到，他还在盯着我看。那黑暗中的目光，好象带有X光的能量，使我的耳根和面颊很快就灼烫起来，心跳得自己都能够听见。可是我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有离开，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既好奇又害怕，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着。
但是，下面发生的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忽然一只手贴近我的身体，顺着大腿向上缓缓移动。我猛地哆嗦了一下，本能地闪开那只热乎乎的手。可那个不辨面目的黑影凑了上来，他冲着我的耳朵轻声地，却是清晰无误地说了三个字：玩不玩？
他嘴里的热气直喷到我的耳朵上，尽管有所准备，我还是吓了一大跳。这太不可思议了，一开始我简直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和他还只是一对连长相都没有看清楚的陌生人啊！我仓皇地抬起头来，这时候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这才看清了面前这个人原来是个四五十岁的男性，如果认识的话，是应该称之为“叔叔”一辈的。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几乎象猫一样闪着微光，呼吸声听起来很粗重。突然，他一把抓起我的手向他的裆部摸去，我的手一下子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不及思索，我就象抓到了蛇一样惊恐地抽回手来，一转身拨脚就跑。
回家洗手的时候，我吐了。
原来就是这样的？原来就是这样的！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心里又是厌恶又是恐惧，很长时间我再没有去过那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