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一个我永远都在切切向往而同时又都永远在依依回望的城市。
它是中国的首都,举世闻名的国际大都市。一个盛载着古今历史风云的巨大容器,一卷写满无数传奇与沧桑的古旧典籍,和一个将古老文明与现代精神结合得如此巧妙的奇迹。每走一步踩着的都是历史的脚迹逝去的烟云,满耳听来都是京韵悠长古意盎然。北京,只要这个词汇一从舌尖或者思想中出现,它总会激发起灵魂深处一种难以名状的向往与热爱。起码对于我来说,北京是品咂不尽的。
光听地名就够让人心驰神往的了。故宫、北海,天安门。长城、天坛,王府井。仿佛经过一种不可思议的整合,无数过往的岁月虽然早已烟云散尽,却仍然活色生香地附着在日常凡俗的现代生活中,这本身简直就可以称之为一种奇妙的艺术。往往是随口而出的一个地名,或是一声毫无感情se彩的报站声,就能够引发你的无尽联想。再细一品咂,文化积淀的芬芳便象第二道才出味的茶香般悠然而出。使人恍然觉得多少朝多少代造就的老北京还没有死,也永远不会死。它和京剧,豆汁,天桥把势一起,仍然悄无声息地活在故宫城墙每一道的皱褶里,活在每一座四合院自拉自弹的咿呀声和每一个白发人不老的记忆里。
我爱北京,爱它的雄浑博大,也爱它的闲适雅趣。它性格鲜明,它引人遐想,它真是一座特别的城市。霞光万道的天安门,活得有来道去滋味俱全的小胡同,还有那虽然和我们操着同样腔调、但起承转合间不知怎么就京韵悠悠的北京话。就连湛蓝天幕下,从十里长街上浩浩掠过的长风似乎都无声地显示着大城市的气派。它是一切的中心,是通向世界的窗口和前沿。政治风云,经济角逐,文化交流,这里时刻上演着能够令世界屏息的瞬间。这里还是璀璨艺术的加工厂,众多文化精英荟萃一堂,他们星光熠熠耀中华。不管本身是多么微不足道,北京都是一座能够令每一个拥有它的人有理由感到骄傲的城市。它的存在似乎本身就不言而喻着某种超越凡俗的生活品质,就连一个最普通的公共汽车售票员的报站声都抑扬顿挫地透着那么一股不同凡响的“京味儿”。北京,我爱你!
即将在这么一个我所喜爱和向往的城市展开心灵解放的步骤,这使我觉得更加意义非凡,我为之欢欣鼓舞和一往无前。在多年宿愿即将得偿的美妙憧憬中,一切平凡的事物都被我善感的心赋予了特别的意义。在回忆它们的时候,那些铭刻在心的细节,仍然会以当初的甜蜜和幸福,一如既往地激荡着我的心扉。
在进京的列车上,在那一天两夜的旅程中,我和姐姐结识了几个相处融洽的旅伴。三个女性—把她们统称为“良友”吧,因为她们是一家名为“良友”的宾馆的工作人员,此次进京是参加为期一个月的“现代企业管理”学习班的。其中最年长的是一个部门经理,也是她们的带队人。她四十来岁,看上去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颇有阿庆嫂笑迎八方来客的从容风范。她具有一种极具感染力的人格魅力,是属于那种不光自己活得有滋有味,而且能够使每一个即便是初次见面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感染她的热情,并且由衷地感到生活其实还是蛮有意思的女人。
另外两个年轻而羞涩,是那种心灵不会轻易向外界打开的女孩子。在整个的旅程中,她们始终怯生不语,与我们的交流只限于一些最基本的应答,很少参与我们的谈话。可是蕴于无声之中安静羞怯的仪态、单纯清澈的眼睛,还有会意的微笑与凝神谛听的关注,却让人觉得她们就好象是开在清晨原野上的一束小花,也许并不起眼,却因为一种不加矫饰的素朴而别具美感。她们是令我倍感自如和亲切的同类。
还有一个,和部门女经理珠联璧合,属于我们这个特定时空因缘际会的核心人物的,是一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工程师。我还记得他姓张,熟悉后我们就一口一口地“张工”叫着。有趣的是,他给我的最初印象根本不象个工程技术人员,倒象个经验老到,冷漠圆滑的采购员。开车后很长时间,他谁都不理,一副目下无尘的气势。后来,据他说看我长相斯文象个读书人,才主动和我攀谈起来。
一谈之下,才发现,这个张工,一开口谈古论今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其中竟然颇不乏真知灼见,简直象个洞达明睿的智者,一路交谈下来,我觉得我的大脑充实了许多呢!但奇怪而又有趣的是,看上去是那么老成持重的张工,有的时候,一举一动却颇富孩儿气,让人觉得他简直天真得可爱。我把这个印象对他说了,他笑得眼镜在鼻梁上直抖。他问我你看过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吗?那里面有个老顽童,脾气就跟我差不离。还有一样,我和他一样最怕的就是和女人打交道!
我也笑了,觉得这倒是个不多见的性情中人。
一来二去的,接下来大家都渐渐熟悉起来。这时候他怕女人的毛病也不治自愈了,和那个妙语如珠的女经理一逗一唱成了活宝两个,惹得车厢里笑声阵阵,热火朝天的。开车前我们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送上车来,哭哭啼啼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开始我们还以为那是他的女儿,后来才知道不是。张工向我们坦言那个女孩子正在追求着他,一脸孩子气的得意。他的坦率和天真抵消了人们对于此类事情近乎本能的反感,好象他有这样一种能力:他可以让你觉得象他这样不拘世俗的人,如果用陈规陋见来衡量他,反而显得你是凡夫俗子一个。的确是这样的,这个不合常规的事件并没有影响我们对他的印象。相反,一路之上,我们用他这段忘年情事,不知道制造出多少让人拍胸打肚乐出了眼泪的绝妙笑料!
还应该提一提一个同样有趣的老太太。她没有什么文化,但却和那个在大观园里大出风头的刘姥姥一样,具有一种精于插科打诨的天赋。明明不懂,却偏偏喜欢瞎打误撞地凑个热闹。比如说她把“迷你裙”叫成“迷死你”,把“海拔多少多少米”简略称之为“海米”。其效果往往是一开口就能够引来笑声一片,而她也好象对自己所扮演的这种能够给大家带来欢乐的凑趣角色格外满意。这个老太太还是一个气功迷,只要一说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气功功法,她就两眼放光,口若悬河。她说她此行的目的是和几个同好专程赴京去恭听一个叫什么“田大师”的带功报告会,顺便一览首都况貌。下车的时候,我们都衷心祝愿她好运,千万不要碰上个打着气功幌子蒙人敛财的大骗子!
这都是些平平常常的人,并不具有某种令人过目难忘的特质。他们之所以至今还如此鲜活地留驻在我的记忆深处,我想那是因为当时的我正处于一种特别的状态之中—我已经在预先享用我即将获得的新的身份了!单是那些层出不穷的想象,就已在我的内心激发起一种新鲜洋溢的活力。我开始觉得,我背负了不知多少年的厚重冰冷的外壳,正在一点点地消蚀。而我朝气勃勃的心,就象曾经被窒息在冰天雪地中的花蕾,也正一点点地在清新的气息中张开它怯怯的花瓣,我闻到了它最初的芬芳。
难以忘怀,车窗外晨雾蒙蒙的山谷中一株株开满了白色花朵的树,和无名小站上,那些提着农产品蜂拥而至,用热切的询问眼神看着你的农家孩子。还有列车在夜色中隆隆行进时,躺在上铺上沐在车顶灯柔和的光辉中,安静地回想着往事的心境。多么美妙的细节,它们蕴涵的生活之美是那么强烈地感染着我,更加激起了我创造我新的人生的热情和决心。
我们是和黎明的晨色一起来到北京的。这个在想象中已经无数次徜徉的城市,和所有的大城市一样,正在清晨特有的躁动和希冀中慢慢醒来。在每一个城市里,火车站都是没有什么个性的三教九流荟聚之所。可是,北京到底是北京,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气派和与众不同,就连那些三轮车夫的拉座声都抑扬顿挫让人着迷。拉到了客,一声“嘿,您坐好了,咱瞅眼就到!”,弓腰一蹬,疾驶而去。生意不成交呢,也不忘调侃几句“得,您要还能找到比我这价更便宜的,回头找我,我免费送您去天安门看升旗怎么样?”,买卖不成仁义在,自个给自个找台阶下。有点贫嘴滑舌的,但一点儿也不让人反感。不愧是三朝五代的老北京,它的后代们承继了他们先民们对于语言的创造性和那么一点深入骨髓的骄矜之气与雅驯之风。
这是我向往的北京,天格外地蓝,街道特别宽,城市巨大得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清晨的街道上,到处是香得让人流涎的煎饼果子的吆喝声。老人提笼架鸟、舞刀弄剑,背着双肩包的中学生骑着自行车在晨光中意气风发地一掠而过,而社会的中坚力量们正神情严峻、行色匆匆地赶赴在上班途中。城市已经开始了热身运动,那巨大的喧嚣和律动就象一首气势磅礴的交响乐。啊,北京,让人浮想连翩的城市,时刻制造着生机盎然的生活。在这里,我将完成我人生角色的转换,多么令人激动,我简直迫不及待了!
我们在位于公主坟的一家招待所住了下来,等姐姐办完了公事,在我的催促下,我们各怀目的地踏上了那条神秘莫测的求医之路。她是一探虚实,而我却是志在必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