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写信,把我的矛盾我的痛苦更重要的是施行手术对于我刻不容缓的必要性一古脑地倾泻在信纸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象撰写应试作文一样慎重地反复思索、修改和誊写。我要准确无误地表达我的病况来争取这个舍此无他的机会,绝不能辞不达意隔靴搔痒。我动用了我所有的文采,试图造成一种强烈的感染力,象古往今来最为悲怆的文学作品一样,能够让所有看到这封信的人动容,乃至震撼。我一定要达到这个目的!
信终于写好发出去了,发往那个一下子变得别具意味的城市。只要一听到那两个字,我就好象听见别人说起自己情人的名字,就一阵阵心跳,甜蜜得发慌。一天,两天,一周,两周。我的等待,我的煎熬,同时也是我的欢欣我的享受。在渴切的期待中我的憧憬好象灿烂的烟火在夜空中飞升绽放。
一个月后,我在单位收到一封印有上海长征医院字样的信封。我永远忘不了我是怎样心狂跳着跑到一个人迹少至的值班室里,又急又怕地拆开了那个潘多拉魔盒一样的信封。那是一张打印公函,我至今还保存着,全文如下:
同志:您好!
为了给您保密,台头就不写了,想你会赞同的。您信上所述的痛苦,我们深为同情和理解,希望您安心工作、学习和生活,就地治疗,与疾病作斗争,自我解脱烦恼。
最近来信要求变性手术的人太多,有关部门不同意开展此项手术,我们无法安排,“暂时概不接受”,请谅。若同样问题提出,亦不再回信,歉甚。
如果您同意,可将发病、治疗、家庭情况等等来信详告,以利今后治疗这类疾病时参考。
请您:
1、切勿来院,来了不接待,不收治。
、切勿自残、自尽,自找痛苦,亦不会收治。
、切勿退学、退职,对自己不利,亦不会收治。
致
礼!
整形外科
年月日
一纸宣判,一个无期徒刑的心灵宣判。全身冷飕飕的,好象看不见的刀锋在体表上划行,一种梦魇般让我想叫又叫不出来的恐惧紧紧地钳制着我。我的人生就这样被裁定了吗?不由分说,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那以后呢,永远是没有刑期的柔软的监禁,和无法突围的一个人的战争吗?自我煎熬,自我撕扯。到最后,不管是灵还是肉,无论谁是胜者,或者干脆同归于尽,它们的主人都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了……不敢再往下想了,想起来就是无边的恐惧。冬日惨淡的午后,久无人住的室内气冷如冰。尘灰昏昏的窗玻璃上,偶尔过往的人影鬼魅般飘忽而过。都不知道在那里呆呆地坐了多长时间,全身冰凉,连思绪都好象被冻住了一样,麻木得无知无觉。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些同样冰凉的字眼,切勿自残,自尽,自找痛苦,亦不收治。我机械地读,反复地读,越读越快,直到那些残酷无比的字眼灼疼了嘴唇,锥心刺骨地钉进了心里。绝望和恐惧是冰冷的激流,和心中要沸腾要喷发的热望,冷一阵,热一阵,电流般贯穿着整个身心。我终于爆发了,推倒桌子,砸碎手边所有的东西,我恨不得毁掉这个荒谬得一塌糊涂的世界!
生不如死。
命运似乎总是喜欢开一些波峰浪谷般起伏不定的玩笑。两个月以后,还是这间冰冷的房间,同样拈之薄薄的一纸来函,虽然外面还下着雪,我却觉得春天只为我一个人提前到来。这封来自于北京一家颇负盛名的整形医院的来函,是我在万念俱灰的时候,无意间发现报载此家医院成功施行又一例此类手术的消息,抱着一种让自己彻底死心的目的,无心插柳的成果。我以为那仍然会是一纸冰凉澈骨的打印公文,却从来不敢设想那竟会是一封热情洋溢地欢迎我前去诊治的手书来函。
简直不能够相信这会是真的,我兴奋地坐立不安,幸福地想哭。真着找个人说说,让不管是谁的他(她)分享我无可比拟的狂喜。因为它好象变成了一种有形有质的实体似的,在我的胸腔里窜跃冲荡个不停。我必须释放它。最后,我冲出了房门,漫无目标地在雪地上拼命地跑了起来,直到筋疲力尽地扑跪在地。有人停下脚看我,但是管他呢!我仰起头来,来自天穹的雪花奏着那么美那么美的音乐飘落下来,好象一个个拉着小提琴的微型小天使。我笑了,但突然又很想哭,好象一个人就要离开自己经历了很多酸甜苦辣的地方,充斥在心的,是那么一种爱恨交织的复杂心绪。我的目光饱蘸着说不出的深情,不管它投向哪里,哪里都亲切而温馨得象一个个梦中的家乡小站。
一九九五年“五一”期间,我的姐姐有一个去北京出差的机会。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就觉得心里亮了一下。提出跟姐姐一道去北京看看,这对于从来没有见识过首都风貌的我,难道不是一个合情合理,不容拒绝的请求吗?我想爸爸妈妈一定清楚我此行的目的何在,因为登载着那篇报道的报纸,曾经被我当做又一个博取理解和支持的证据,“无意”地放置在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上。我以为我的父母一定会竭尽全力地阻止,可是他们却是把这件事当做一个很好的旅游机会来积极促成的。什么也不曾表露,没有一句语带双关的话,就好象我和我的父母之间从来没有进行过一场其影响不但关系到我自身的前途命运、而且将对现有的家庭格局和伦理关系进行全面改写的谈话。一切都是缄默无言的。
可是临走前的一天深夜,我忽然没有来由地醒了,然后意外地发现正对着我的房门漏出一线灯光,也许就是它刺激了我的视神经。都这么晚了灯怎么还亮着呢?我狐疑地起身去看个究竟。
“……我是天天愁得睡不着觉呀,真是不放心让他跟你去。唉,可要是不让他去,我又怕他再这么下去真要得精神病了……”,
是妈妈的声音。尽管她竭力压低声音,可从客厅没有关紧的房门那里还是飘出一两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抽泣声。
我呆住了!然后身体就莫名其妙地燥热起来。我还以为我的心事只有爸爸妈妈才知道的,原来这一切已经成了家庭范围内公开的机密,一个重大的隐患,甚至一枚已经点燃引信的炸弹。可他们仍然一如既往地对待着我,心照不宣地共同背负着这个本不该由他们来承担的重负。可我却茫然不知地置身事外着……
那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感又来了,为什么总是这样压力如山?爱我的亲人啊,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够真正地理解我,从而以一种冷静的、客观的态度来帮助我重建身心,去追求和开创更有意义和价值的人生呢?为什么总是用眼泪和愁容来压迫我,让我的心在这两难的抉择里象笼子里的野兽那样焦灼和疯狂,而你们却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不,我再也不愿意这样生活下去了,我不要做一切痛苦和麻烦的根源,我要找回而且活出一个精彩的自己,然后去好好地爱我的亲人、朋友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力量是能够阻止得了我的,我要去北京!
在深夜的寒意里我赤裸着身体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呼喊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