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失了龙睛照耀的夜幕,更有无数星辰辉映,反倒显得更为绚烂,令人心驰神往。
那苍龙七宿最顶端,是为角宿。角宿乃是七宿之首,是为龙角。龙角乃斗杀之首冲,是故多凶。
角宿主星为二,谓之天关、天门,便是青龙的左右双角。
冷萧昂首静立,只见那角宿的两颗主星忽然光芒大盛,似蓝似白,朦胧而深邃。这二星若骨,周边细小星辰便随之勾勒出一对龙角之影。若此前乃是虚像,而此刻,当真犹如真龙之角横亘于天幕一般。
他本是朝着亢宿而去,龙之咽喉,乃异处,且他所见到的三处星宿之中,就属亢宿之处强者最多。
如今见角宿天生异象,冷萧当即调转了方向,朝着角宿而去。
那一对龙角,犹有星光,绽放出一片靛青之色,显得高贵而清冷,如同那冷月一般,可望不可即。
只是这往日里享尽众生瞩目的冷月,于这漫天星辰的边缘,却是显得这般寻常,好似便是那诸多星辰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颗。
他赶到那角宿之下,乃是一处平原之地。此地本是有一些部族生存,而在这星辰骤起之后,早已尘归尘、土归土。
那角宿星光,丝丝缕缕映照在平原之上,将这平原映照成一片莹莹之色。
在他的注视之下,龙首之处,太阳缓缓升起。深夜已逝,又一个崭新的白昼来临。而那太阳,就在地平线的尽头,在他目光尽处。
纵是初生之日,也在顷刻间,便将这星光,给压制了下去。而那石门背后的幽深洞府,也缓缓添上了几分亮色。
洞府之中,忽然冲出一个少年身影,年岁比之冷萧也尚有些不及,面容青涩而稚嫩,却染着一抹早已干涸的鲜血。
少年眉宇本是松懈了几分,却又瞬息凝重。甚至还来不及欣赏那朝阳,便将逃出生天之后的第一个眼神,投向了冷萧。
他衣衫褴褛,手中紧紧握着什么,忽然脚步一踏,蹬飞几缕青草,一霎朝着冷萧扑了上来。
他行动虽是果断,目中却还带着一丝犹豫之色。见冷萧尚有些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他本是势大力沉的一拳,事到临头却又收了三分力道。
只在那拳头落在身前的刹那,冷萧瞬息抬手,张开五指,轻易将那拳头收于掌心,任由这少年如何作为,也难以逃脱。
“你!”少年目中闪过一丝惊色,许是有伤在身,嘴角又是溢出一丝鲜血。
“你,还不够果断。”
冷萧忽的松了手,少年连忙退后了百丈,险些又跌回了洞府之中。那洞府宛如上古凶兽张开了森然大口,一片死寂。
这少年,有果断出手的心,却没有果断杀人的心。说白了,还是不够果断。终究每一个人,不是生来就该握刀、该染血。
他缓步朝着那角宿洞府而去,少年见冷萧迎面而来,不由往侧面躲开了少许,眼神之中仍未放松警惕。
拾了一个空档,猛然加快速度,与冷萧调了位置。如此一来,冷萧便是位于他和角宿之间,而他,身前天高海阔,仿佛任其逍遥。
他终是放松了少许。而自始至终,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冷萧从未想过与之动手。他忽然面上升起一抹羞赧之意,对着冷萧微微抱拳,说道:“方才小弟多有得罪,多谢大哥饶恕!”
冷萧脚步顿了一顿,微微摇头:“某这双手,虽早已染了污秽,却还不至赤得发黑。”
在少年目光注视之下,冷萧一步踏入了那幽深境地之中。少年面上神色变幻,终究是大喊一声:“里面出了一件奇物,许是兵器,多次易主,祝愿大哥得手!”
他足足等了三息,此前那面容冷漠之人便仿似从未出现过一般,眼前一片沉寂。他不禁轻叹一声,因这奇物,门中诸多长老陨落,还有与他一道而来同门,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人。
人命宛如一朝花开落,终究不过是私心作祟。
冷萧身形蓦然沉入了无尽黑暗之中,纵使手中燃起烈火,可视之处也不过三丈。少年那话语还在他耳边回荡,与其说是真挚,倒不如说是傻。
人皆自顾,这世道,又有几人会去过问一个陌生人的性命?
他轻声道了一句:“借吉言。”
只是这浅浅话语,犹如在他心中回荡,终究不会有外人听闻。
数十息之后,他身形轻灵触地,脚下传来踏实之感,非是粗沙陋土之流,一如砖石地板一般,极为坚实。
且他脚尖轻轻摩擦,也显得颇为光滑。
他手中轻轻举着一团火焰,照亮了一方天地。脚下乃是青石所铺,石板交接之处,缝隙颇大,许能塞进一根手指。这青石板上,那叫他觉得颇为光滑之物,原来是一滩尚且新鲜的血液,沾染了尘埃,显得有些粘稠。
于他身前两步之处,一个老者趴在地上,早已没了动静,这血水,正是从他颈部流出。
却见正前方有一中年男子,手中巨棍兵器还染着斑驳血迹。他抬起眼睛,又轻轻眯起,紧紧盯着冷萧。
这中年男子,散发着元婴修为,却只是看着,许久,才道了一句:“角兵不在某身上,某无意与阁下起争端。”
冷萧闻言,让开了几步。那中年男子见状,冲着冷萧微微抱拳,当即往上方冲了出去。
“角兵?”
冷萧低语一声,而这老者身上才缓缓升腾起一团灵雾,可见那中年男子伤势严重,竟是连灵雾都不敢妄动,便快速逃离。
他抬手一摄,两息便将这灵雾炼化。体内金丹不再旋转,仿似过于厚重,已是无力转动,却是在原来的基础之上,骤然裂开了密密麻麻的裂缝。
他便是寻了边角,靠着墙壁,隐于暗处。只是这一身灵气涌动,便如同是夜中明灯一般,远远便可叫人察觉。
冷萧已是顾不得这许多,那金丹缓缓剥落了第一块碎片,隐隐可见其中一个清晰面容。
此之面容,有众生相,乃是一个婴儿罢了。尚且手脚蜷缩,闭着双眼,鼻子呼吸有致,那鼻尖喷吐,竟是浓浓的灵雾。
随着这婴儿第一声啼哭,天地仿佛为之一震,金丹霎时化作金色星点而散。本是无形无质,人有欲,则有了形。这金色星点不断飘落在那婴儿身上,婴儿便仿佛历经岁月一般,迅速成长。
不过短短几息,已是变作了冷萧模样。一副面容,无喜无悲,身形却又显模糊,仿佛雾气,风一吹便要消散。
“化婴之初,初婴之境!”
这元婴显得极小,仿佛不如尘埃;却又极大,仿佛一睁眼,它便是整片天地。有形有相,始于混沌,超脱混沌。
每个修士所成的元婴,受其所修之道的影响,都会产生不同的颜色,好似虹之七色,取之其一。
而冷萧这元婴,乃是深紫之色,不知是受了东来紫气的影响,还是那体内邪气的影响,才有了如今这般颜色。
只是这感觉,令他很自在,好似挣脱了一层枷锁,得到了新的超脱。
“何人在那里?”
他蓦然睁眼,远处那深刻黑暗之中,传来一声厉喝。这声音之中,带着一丝警惕,一丝杀意。
冷萧那散逸而出的灵气骤然收敛,唯有一身妖气,兀自猖獗。
他手中燃起一团火焰,将他的脸庞映照的忽明忽暗,依稀能够见到远处一团模糊身影。
那人见冷萧乃是妖修,散发出的杀意收敛了少许,却是冷笑了一声,说道:“朋友来得倒正是时候。”
言罢,他身形一动,便也出了这洞府。
而他方才所站立之处,却是沾染着一滩殷红血迹。
这血迹,足足淌了一路。冷萧便顺着血迹而去,面前乃是一片幽深的甬道。
多少人,终其一生,难以企及元婴之境;多少人,穷极一生,也不过终于元婴之境。而他这一身修为,又是沾染了多少人的血?
甬道尽头,绽放出一片灿烂星光,叫人看不明朗。
那星光之中,走出一个长眉老者,两道长眉,几乎垂落至膝盖。他浑身浴血,手中紧握着一柄青色长剑。
这靛青长剑,在这濛濛星光之下,闪烁出点点寒光,不知饮了多少鲜血,却不染一丝。
依照那最先遇见的少年之言,他应当是还未曾正眼见到过这靛青长剑。而冷萧,这才刚刚踏入,甚至只是在甬道之中,还未能登堂入室,便已然得见了全貌。
角兵,角宿之兵。
他心中向来以君子自居,君子所爱之物,纵取之,亦有道。而这般杀戮掠夺,是否有违这君子之道?
其实,羽扇轻摇的君子,身着的同样是一身血衣。若要做圣人,便莫踏足这江湖。可某,生来便已是在这江湖之中。
心中热血,当沸腾是沸腾,当冷漠时,便冷漠罢!
“老先生,某正缺一件趁手兵器,这角兵,某要了。”
那老者缓缓抬头,竟是慈眉善目。可这角宿洞府之中,进入这数千,幸存而走者又有几人?
他那双布满皱纹的双手,正往下滴着暗红色的血液。
这长眉老者看了冷萧一眼,微微点头,目中竟是显露出几分欣赏与赞叹之意。只听他道:“小友这容貌与声音,想必是做了改变。风华正茂,修为如斯,实乃我妖族之幸!”
他顿了一顿,说道:“老儿吝啬,对这角兵也是欢喜的紧,纵是见了族中卓越后生,也不舍相赠。”
“无妨,某也向来不受嗟来之食。”
长眉老者目中赞叹之意更甚,轻声笑道:“老儿虽是不才,却也是实婴修为。刀剑无眼,它可不认得甚么同族不同族!”
冷萧右手轻摆,斜里伸出二指,灵气氤氲之间,浑身散发出一股惊天剑意。在利益面前,哪还有人族、妖族之分,唯一的分别,只有自己和他人。
他身上骤然闪过一丝青芒,身化剑气,朝着长眉老者一霎纵横而去。长眉老者依旧笑容满面,两道长眉随风摇摆。
可他手中动作却是丝毫不慢,蓦然举起角兵,如同老厨切菜一般,顺息迎上,落下之速,宛若雨点扑向窗棂。
冷萧一霎穿透了老者,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斜里轻指,身子仿佛被那星光吞噬,一半显露,一半隐匿,指间沁出几滴鲜血,缓缓朝着地面坠落。
那长眉老者缓步回身,而此刻,他那两道长眉已是断去近半,胸前一道深深伤口,仿佛被洞穿一般。
他面上始终平静不已,笑了笑:“江山代有才人出,老了,握不动剑了。”
冷萧转身与之对视,说道:“老先生分明不会使剑,又何必糟蹋了宝剑。”
“小后生此言差矣,刀枪剑戟,何论会与不会?唯杀人耳。”
“老先生即便手握此剑,也杀不了某。”
“小后生,你太弱了,弱到令老儿觉得羞耻。”长眉老者轻叹一声。
“某之力虽弱,可拿下此刻的老先生,正好。”
冷萧说着,缓步朝着长眉老者走去。长眉老者虽笑脸依旧,眼眸深处那一丝杀意,却也并未多加掩饰。
他仿佛想要说什么,先是张嘴笑了两声,却又迅速朝着甬道之外奔逃而去。
冷萧一言不发,仿佛只是一个投以冷眼的旁观者,可他的身形却是宛若炊烟,徐徐消散,再出现时,已是紧紧跟在了老者身后。
他背后骤然升起一道朦胧之影,隐约也能看出他的面貌。他骤然向前点出一指,那元婴便也随着他一同点出一指。
老者身形才隐没在黑暗之中,却是闷哼一声,叫冷萧洞悉了方位,急追而上,一霎出了洞府。
二人一者追,一者逃,足足两个时辰之后,长眉老者灵气已的几近干涸,而冷萧的灵气却是犹如用之不竭,仍然充盈无比。
老者回头一眼,眼看冷萧寸寸逼近,心中不由一跳。他冲着冷萧高声喊道:“罢了,这角兵不论落于何人之手,也都是落在我妖族手中,老儿自当将这机会让与后生!”
可才一张嘴,老者面上便是显露出一抹惊意,他虽年老,声音倒也清亮,而这话音出口,确实苍老无比。
时间之力,无声无息。渡之春秋,惘之岁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