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太监的禀报,我便匆匆地赶了过去。三年未见,他仿佛变了不少。曾经适中而笔挺的身材,大概由于长期的卑躬屈膝而显得有些佝偻,不过看起来倒是满面春风的,在见到我的时候,大眼睛里的疑惑渐渐地变成了惊奇,最后是难言的喜悦。
颤声道:“难道你竟然是——”
我点了点头。
他立马就要跪下去行礼,我连忙将他扶住,“邓公公,隔墙有耳,小心被别人看到,如今我只是个小小的舞姬,受不起这样的大礼。”
邓仁泽这才罢了。左右看了眼,发觉栖嫣阁的左侧有处八角小亭子,勉强可以谈话的地方。两人进入了亭子,邓仁泽眼里含着点泪水,“当年溯妃娘娘遭遇逆境,可惜奴才人微言轻,无法相助。如今您既然回来,但凡用得着奴才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
我亦是感激他顾念旧情,只真心诚意地道了谢谢。
邓仁泽疑惑地道:“当年——”
当年的事儿我自己尚且迷迷糊糊的,跟他怎么能够讲得清楚呢?于是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现在的我被赐名永淳,只是个需要帮助的小女子而已。邓公公,若您相信寂月是冤屈的,便帮帮寂月,教我重回皇上的身边。”
邓仁泽义不容词的模样,“娘娘您说!”
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点点头,“事情倒是不难。本公公当年受娘娘照拂,现在有幸成为内务府的总管,去找司乐房林尚宫说句话,应该是能够成事的。”
“那谢谢邓公公了!”
“娘娘客气了。”
“邓公公,您还是叫我永淳吧。还有,除了您,现在整个皇宫中没有人知道当年的寂月又回来了。”
“永淳姑娘放心,当年若不是永淳姑娘心地善良,如今还哪有邓仁泽这号人呢?奴才知道应该避讳些什么。”
与邓仁泽说完了话,我便回到了栖嫣阁。果然虽然别人并未注意到,却逃不过青玄的眼睛。
她冷笑着接近我,“刚才那位公公,看他的装束,可不是一般的公公吧?虽然你没有你那位好姐妹锦瑟的本事,一来便攀上了皇上这高枝儿,但能找个太监对食,想必在宫中得他照拂,将来必也能过上好日子。可教我们这般没根没底的姐妹们都羡慕死了!”
我自动忽略她语气里的嘲讽,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知道那日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献舞,并不关你的事。所以我们根本没有必要为敌。如果你不想在栖嫣阁呆一辈子,或者被派到浣衣局去做苦工的话,便听我的,或许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青玄怔住了。
好半晌才道:“谢谢你没有怀疑我。”
其实并不是没有怀疑,只是后来细想,便知这整个舞姬队伍里,只锦瑟与我真正地参与过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战斗。我于晋宫中差点没命,而锦瑟在宣王府洗恭桶两年,我们都是女人战斗中的失败者,可是,正因为失败了,所以才能够更好的总结经验。
很明显,这方面锦瑟比我做得更好,她的当机立断,她的判断,目前来看都是正确的。因为她现在已经成为了华美人。
……为安平王贺兰进明庆功的地方,安排在燕园。
此园与其他园子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种植了许多只有在秋冬季才绽开美丽的植物。比如迎春、海堂、松树和榆叶梅及丁香紫藤、萱草等等,像十二月这个季节,最后一批*和绿菊尚未凋谢,最后的眩烂便似是拼了命的颜色,傲立白霜之中。而几乎遍布满圆的梅花,有些已经微微地吐露芳香,可见斑斑点点的红了。
放眼望去,只觉得冰莹降辉之处花红柳绿,宛若仙境的美不胜收。
这也是贺兰赤心选择此园庆功的原因之上吧。如此秋冬交替之际,也只有在皇城之内才能见到如此的繁华。
在内务府总管邓仁泽的安排下,我带着青玄提前到了燕园之内。邓仁泽早已经在一间偏僻无用的房间里等着。见我和青玄走进来,邓仁泽往青玄的脸上看了眼,略略地点头,“果然值得本公公冒这次险。两位姑奶奶,这次我邓仁泽为了你们可是连命都拼上了,你们可得好好表演,将来若是扬眉吐气,可要记着本公公这一遭。”
青玄不知邓仁泽的底细,只笑道:“公公放心,公公大恩,青玄铭记于心。”
房间里我之前让邓仁泽准备的古琴、花朵及衣裳等,都已经备妥,静静地放在那里。邓仁泽道:“那本公公先去忙着,你们自已拾掇着,千万别出什么差子。乐伺局那边儿已经答应了,在表演的时候留出一个空档,可是你们这出不记在档,也就是不在安排之内,全凭你们自己把握火候,不能超过一柱香的时间。”
有一柱香的时间,足够了。
邓仁泽说完便向我点点头,走了出去。
青玄有点担忧地说:“如此的话我们便是擅自表演,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得我们自己扛着?”
“那是当然。”
青玄颤抖了下,“这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而且,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喜欢……”
“他一定喜欢。”
与贺兰赤心一起生活了两年多,他喜欢什么,我不能说完全清楚,但大致上还是明白的。
我们必须提前到达我们将要出现的地方,并且好生地藏起来,至少不能够太引人注目,然后便是等待合适的机会在众人面前献艺。青玄抱着架古琴混到了伺乐局的琴队中,好在每次向皇上献艺都是郑重又郑重的事情,每个人只关心能否做好自己的本份,竟然也没有人去盘问置疑青玄这位不速之客。而我,则就着梯子爬上宫墙,那里有棵正在绽开的梅树,便将自己的身体尽量地隐在稀疏的梅树之后,好在这个位置较高较偏,也没有人发现这里竟然还藏了个人。
唯一难以克服的,便是,太冷。
衣裳单薄,虽有阳光,却照得霜华耀耀刺目,更觉得冷。瑟瑟发抖中,便见到贺兰赤心带着众人进入了燕园。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盯在贺兰赤心的身上,内心的情绪复杂如海浪翻滚。却已不似在闽国踱月轩时,初见夏笙时,因酷似贺兰赤心而引得我泪水滚滚而落。
这时候的我,只是静静地盯着那个笑语嫣嫣的人,几乎忘记了呼息。
三年未见。
他的变化其实还是比较大的,并不是容貌有所改变,而是气质。他虽然笑着,但依旧无法掩盖他周身的冰冷。眸子里偶而迸出的没有情感的寒意,时时给人巨大的压力。他像传说中的雪山,他冰冷的气息就是样压迫着周围的人,使他们对他说每句话都小心翼翼,同时也仔细地聆听他说得每个字。
便是宣王,也只能以笑容来掩饰自己面对贺兰赤心时的不自在。
贺兰赤心双眸深处的阴郁,也如梅间的积雪般,冰冰莹莹看不真切。
只有一个人,他似乎自动地将自己与众人隔离起来。
在他修长的身形出现在我的眼中,在他还没有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差点惊呼起来。我以为那是夏笙来了!他们看起来一样的寂寞,孤高和冷静。
然而下一刻,似乎是闽宣王说了句什么,他便抬眸向他轻轻一笑。
我的心猛地跳了下。
这笑容……
如春风化水般明净温和。
这是我记忆中,贺兰赤心曾经对我露出过的笑容。这也是,三年来,我早已经熟悉的夏笙的笑容,虽然三年来我其实只能看到他的眼睛。
我的心被这重重叠叠的影子揪得生疼,眨眨眼再仔细看时,却发现这人并不是夏笙,当然更不是也曾笑得如此好看的贺兰赤心。
此人五观如雕刻般分明,有棱有角异常俊美。一袭华美的淡蓝锦衫,却与贺兰赤心一样,腰间玉带上坠着黄色丝绦,黄蓝相间更将他衬托的玉树临风,朱唇玉面。而唇角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傲然更让人不敢小觑。他还有对细长的桃花眼,眼波流转间仿佛多情,竟让人不敢与之对视,害怕一不小心便要沦陷进去……
面容与贺兰赤心虽然不太相象,但两人眉目却一般的俊逸,而且因为天生的皇家天颜尊贵,使我断定这个男子必是安平王贺兰进明。
而在他们的身后,则走着十岁的幼皇叔慕子。
他今日完全没有了当日在栖嫣阁胡闹的疯魔样,唇红齿白,可爱的小脸上神情平静的不似他这样年龄该有的木然。我的心微微地酸了下,这个孩子,从小便受了太多苦和冷落,只可惜他的亲娘赦太妃娘娘,如今只是静心修佛,不但无法帮助自己的孩子,甚至亦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从很久之前,我便知贺兰赤心因他父皇贺兰山不待见赦氏,他便也莫名地痛恨她。
仿佛真的是因为她诞下灾星禹谟王,才至旋太上皇和先皇在短时间内先后驾崩。
慕子好像感觉到有人在看他,蓦地抬眸四处搜索,我连忙收回目光,矮下身子。好一会儿都不敢再向他们看。
再抬眸看的时候,只见各人已经入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