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帝王祭祖,太后传召燕晟入仁寿宫一叙。
接到太后懿旨的小太监们都有些胆战心惊。
太后在景帝的地盘传召燕晟,或多或少有些挑战景帝的权威。
然而今日景帝与掌印太监陈德恩均不在宫中,原本燕晟想请旨随同,可景帝不许,还不准燕晟出宫,只让燕晟在景仁殿内安心等她回来,若实在闲来无事,就帮她批些奏本。
燕晟领旨候在景仁殿,却等来太后懿旨传召。
这不是燕晟第一次被太后传召。
上一次还是京师保卫战之前,景帝对太后避而不见,太后气不过,传召燕晟在仁寿宫长跪,逼迫景帝现身;而这一次太后故技重施,又想做什么?
这次来传召的人是曾被太后赐给燕晟做“小妾”的染冬。
当年,染冬在太后与燕晟之间牵桥搭线,促成了对殷承钰“囚而不杀”的大计之后,便退回太后身边伺候,没想到时隔数年,竟然还有再见的机会。
染冬安抚燕晟道:“大人无需忧心,太后无心与陛下为敌。”
太后与景帝之间的爱恨是一团麻。
但不管两人之间如何拧巴,两人都是极为现实理智的。
太后能继续在仁寿宫享清福,依靠的是景帝坐稳皇帝宝座;而景帝继位的合法性,取决于太后的亲自授权。
所以两人的命运早就绑在一起,太后不会对景帝不利,更不会对放在景帝心尖尖上的燕晟不利。
所以太后真的是单纯得想见见燕晟。毕竟她困在深宫之中,往日的权势犹如过眼烟云,能寻到一位通晓往事的谈伴,已经难得了。
燕晟心中明朗,下定决心,对守在景仁殿几位小太监道:“有劳诸位公公,晟去去就回。”
燕晟吓得景阳殿的小太监们哭爹喊娘,拉着燕晟,坚决不敢放他走。
燕晟可是景帝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他就算是在太后那里多跪一炷香,景帝回来都会拿他们开刀,他们哪里敢?!
燕晟安抚道:“诸位公公莫忧,太后仁慈,不会为难晟的。”
燕晟这番话,鬼都不信!周太后历经四帝六朝,她若仁慈,早就被啃得渣渣都不剩了!
可燕晟去意已决,小太监们也拦他不住,只得派一人期期艾艾地跟在燕晟身后,再派一人火速出宫报信,以求戴罪立功。
这边燕晟随着染冬从幽闭的偏门踏入后宫,顺着狭长的小路左拐右拐,猩红的宫墙和高耸的宫阙将天挤成一线,巨大的压迫感让人喘不上起来。
但燕晟昂首挺胸地踏入这预定好的牢笼,哪怕触目可及的红色犹如地狱的烈焰,一点点将他的背影蚕食至不见,他依旧无所畏惧。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染冬没带燕晟去仁寿宫,反而带他踏入深宫最幽静的一片荷花潭。
深冬时节,潭上只剩下几根枯枝,没有夏日“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美感,但清雪覆盖下的“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也别有一番风情。
太后静坐在潭水旁的一座暖亭之中,亭内燃着地龙,四下半遮着棉帘,太后一边赏冬景,一边饮茶,好一个逍遥自在!
燕晟停在亭外跪拜道:“臣燕晟拜见太后。”
燕晟刚拜下,他身后寸步不离的小尾巴,便捏着嗓子提醒道:“太后,燕大人来了。”
那急切的模样惹得太后发笑道:“燕卿快些起身吧,如今哀家可不敢罚你跪,哀家还想过几天太平日子。”
燕晟起身谢恩,太后请他入暖亭落座,染冬侍立在太后身旁,向燕晟奉一杯新茗。
太后吹了吹杯中茶叶,轻轻咂一口道:“这是哀家最偏爱雨前龙井,你来尝一尝。”
雨前龙井历来为御前供奉,燕晟曾在祁王的马车内尝过一回。那时候他满心都是郁郁之气,可如今历尽千帆再次品尝,竟品出那清苦之中藏着一点甜。
太后瞧出燕晟眼中藏着的那抹惊艳,幽幽道:“这是哀家亲手泡的茶,当年世宗在时,最爱来哀家宫里品这盏茶。小钰儿也是深得哀家的真传,但在哀家看来,钰儿还是欠了几分火候。”
说着太后微微前倾,擦过燕晟的耳边说道:“若是哀家,绝不会让你轻易登堂入室!”
燕晟微微一怔。
太后口中说着茶,其实谈的是男女之道。
女子如茶,几经沉浮才可浸润出醇美,可越是醇美,越不动心。
燕晟拱手回道:“陛下心若赤子,臣慕恋之,必将不负。于臣而来,陛下先是臣愿一生守护之人,再是万民君父、天下明主,只要臣还活着,臣必守护陛下无忧。”
燕晟言谈中的郑重让太后微微晃神。
这世间男儿多奇志,他们或想着驰骋沙场、制衡官场;或想着弟子三千,著书立说;或想着扬名立万,家财万贯……然而没有一个男子的志向会是守着一个女人。
当然,景帝从来不是寻常女子。无论世人如何想,在燕晟心中,她便是国,她便是卿,有幸遇到景帝,不负国家不负卿,忠义得以两全。
太后禁声许久,两人默然相对,亭内茶香缭绕,水雾迷蒙,香炉紫烟,犹如春意永驻;而亭外寒风凌冽,雪花悠悠,潭上枯枝摇曳,隐隐水声汩汩,恍如呜咽,一帘内外,春冬分明。
太后幽幽问道:“燕少怀,你可知道这潭水是活的吗?”
不等燕晟答话,太后继续道:“当年哀家的小祁王就是在这丧的命,在这寒冬腊月的时候,被钧儿一脚踢下去。”
北风呼啸,旧事重提,那浮冰之下的暗流涌动愈发呜咽难言。
太后叹息道:“钧儿不知道潭水是活的,表面一层浮冰根本禁不住冲撞,小祁王压断冰层,沉入冰水之中,过了一炷香被捞出来,人就已经不行了。”
“哀家握着小祁王冰冷的小手,求遍了诸天神佛。亲兄弟残杀,手心手背都是肉,哀家到底该怎么办?”太后顿了顿,哪怕时隔多年,太后的嗓音也微微破碎,“然而哀家听到染冬来报,说小厨房抓到一个不知名的小公主,不守女德竟然翻墙来偷灶糖。”
“哀家看到她第一眼,哀家就知道,所求有所得了。”
太后对景帝的感情从来都是复杂的。
先帝殷承钧是太后对皇室的责任,景帝殷承钰便承载太后对殷家全部的情分。
然而太后向来是对人狠,对自己更狠的角色。当她的责任与她的偏爱冲突,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她的责任,但她从未有一刻想过置钰儿于死地。
燕晟若有所悟。
若太后真想杀殷承钰,那钰儿囚禁在南宫的六年,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太后定定地看着燕晟,道:“所以燕少怀,你别以为小钰儿只能依仗你,你就敢恃宠而骄、肆意妄为,哀家会一直盯着你。如果你敢负钰儿,哀家就算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太后口出狠话,燕晟连忙起身跪拜,可这时小太监一声高呼唤道:“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