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眼前一片浮光,只觉得一道阴影朝自己当头压过来。
小太监们围在景帝周围,推着景帝往殿内退,而锦衣卫发觉漏网之鱼也凑过来围剿宁王长子。
宁王长子是老宁王一心往“马上帝王”方向培养的,所以宁王长子的确勇猛过人,哪怕被锦衣卫合围成困兽之斗,也用力将几个锦衣卫过肩摔了出去,挣扎着往景帝的方向靠近。
景帝的视力局限,根本看不清宁王长子的“英姿”,只听着耳边闹哄哄地打成一片,突然一个内侍尖叫道:“鲁王小世子!”
景帝揪起心追问道:“鲁王小世子如何?”
身边的小太监一五一十答道:“鲁王小世子不顾自己安危,扑上来保住宁王长子的脚,结果被一脚踢到一旁,但有小世子的阻拦,纪指挥使已将暴徒拿下!”
景帝微微颔首,嘱咐道:“去看看钊儿,千万不能让他有事。”
有景帝的特别嘱托,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赶下去为殷承钊寻太医来。
宁王长子落网依旧不服,呼哧带喘地瞪着景帝所在的方向,恨恨地诅咒道:“殷承钰,你竟然在祖宗面前动手,你背信弃义,你不得好死!”
景帝嘴角抽了抽,纪贤很快在其口中塞入一个麻核,随后纪贤请命将藩王及其世子都带下去,自此世界清静了许多。
经此打斗,太庙之内狼狈不堪。
景帝重新跪回祖宗排位之前,叩首道:“列祖列宗在上,朕都是逼不得已。”
看到景帝在祖宗面前告罪,众人有眼力地退后,将打斗的痕迹抹去,让一切归之原位。
太庙又恢复往日高不可攀的皇家禁地,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景帝不知道在享殿中跪了多久,只听见身边人叩拜道:“拜见太后。”
周太后向随从几炷香,点燃后三拜,插入世宗的牌位之前。
景帝轻声问道:“太后怎么来了?”
太后轻笑道:“哀家想看看,陛下是怎么对藩王下手的。”
周太后身为殷家儿媳,自然有入太庙祭拜的权限。
之前因为景帝的疑心,太后本来与前朝隔绝,理应什么消息都听不到,但之前诸多藩王小世子都是太后教导,如今鲁王小世子受伤、其他小世子都随父兄请入诏狱,这事儿肯定要向太后禀报,以太后的心智和手段,随便打听几句,便猜到事情的大概。
景帝微微闭眼道:“是朕往日太顾及颜面。今日朕在太庙发作藩王,把前因后果都与列祖列宗说清楚,如果祖宗依旧怪罪,朕也只能受着。”
太后屏退随从,紧闭殿门,道:“宗室之害,历代帝王均有感触,可惜太祖令在前,任凭谁对‘亲亲之义’都束手束脚。当年世宗陛下清缴辽王,也连带着收拾了几个活跃的藩王,算作杀鸡儆猴,也不敢斩草除根。若世宗知晓你今日所为,大概会说一句痛快,并非责备你无情。”
景帝低声道:“朕不敢言祖宗过失,但太祖优待子孙,本意是好,却没想过开国之初不过一百二十七位藩王,传至今日朝廷需供养的藩王及其眷属多达三万之数,王勐将户部账本交于朕看,一年赋税竟然半数供奉藩王,实乃大梁第一吸血虫!”
太后叹道:“你这棒子打完了,也该给个甜枣了。你选中藩王中谁家世子为嗣?”
景帝反问道:“这些时日,小世子们由太后教导,太后可有举荐?”
太后嗤笑道:“少来这一套,看似虚心纳谏,无非掩饰君命独裁,哀家可不像你的‘二品都督宣慰使’,心甘情愿地当你的遮羞布!”
这“二品都督宣慰使”是景帝给燕晟新设的官职,类比戏文中“钦差大臣”,为皇帝探查民情,匡扶正义。
怕空口无凭,景帝还特地在官制上填上此空缺,令印绶监特地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官职打造了专属印信,并修复断为两截的宝剑,重新赐予燕晟,方便其行走地方。
不过帝王为自己的宠臣新设官职以示独一无二的宠爱,并不是景帝的原创。
汉武帝便为自己的爱将卫青新设“大司马大将军”一职,位同丞相,可与帝王同车同行,以示帝王盛宠。
帝王的小心思被看透是一回事,被说破又是另外一回事。
景帝故作不明地反问太后道:“太后对‘二品都督宣慰使’有何意见?”
宁王一案,陛下藏着掖着,直到藩王闹上门来才让大臣们知晓。随后满朝文武发现,破获此案的首功落在一个奇奇怪怪的“二品都督宣慰使”上,而更让人细思极恐的便是,那人竟与刚刚过世不久的前首辅同名同姓,也是“燕晟”。
敏感话题,臣子不敢插言,可太后却气炸了。
当年景帝还是小祁王时,太后就警告过祁王,她女扮男装便没有回头路,既然要扮成男儿,就首先舍了儿女情长,古语便有言:“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可小祁王不听劝,偏要招惹燕晟,自以为钓鱼,还把自身搭进去。
还好燕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对小祁王仁至义尽,尽到师长的教导之责,更尽到臣子的忠诚之义,在太后囚禁殷承钰之时,也尽到男子对心爱之人的回护之谊。
但燕晟知晓景帝身份秘密,在太后看来,这还是一大隐患。就算燕晟是世间少有的君子,可有谁会用自己性命攸关的秘密去考验他人的人品?
所以燕晟还是死了好。
正当太后松一口气,以为景帝与燕晟这就算被迫断干净了。结果她竟发现燕晟金蝉脱壳,景帝暗度陈仓,两个人竟把江山社稷玩弄于股掌之间,玩起你追我赶的把戏!
太后讥笑道:“陛下如今越发能耐了,连死透的人都能招魂回来。哀家还纳闷为何内阁首辅空悬一年之久,原来是陛下早就有了人选,可那人心不甘情不愿,陛下在等他回心转意呢。”
景帝攥紧了拳头,她可不是太后口中痴痴“盼郎归”的苦情角色!
景帝反驳道:“太后此言不妥。皇兄去得匆忙,丢给朕一个千疮百孔的大梁,朕就算再勤政,这缝缝补补的功夫总要他人去做的。在此用人之际,朕用燕晟用得顺手,没有道理不用,而且首辅通令百官、至关重要,朕宁缺毋滥。”
太后不屑道:“陛下就嘴硬吧。若陛下对他无情,早就赐他一死,不可能留着他的性命。哀家不明白的就是,他既然挂冠假死而逃,陛下直接将他抓回京师就好,关起来想怎么宠信就怎么宠信,没有旁人敢说一句闲话。可陛下偏偏演了一出‘起死回生’的戏码,授予他莫大的权柄,就不怕他再恃宠而骄、背信于你?”
景帝沉吟片刻。
她原本打算让郑卓将燕晟直接押送回京师,外面声称燕晟已死,将燕晟关入深宫,任他如何也翻不出浪花来。
她发誓她会好好待他,自此之后金屋藏娇,椒房之宠,也不在话下。
但锦衣卫来报,燕晟竟然敢跳窗逃跑,甚至不惜自断一臂!
她没办法,只得让郑卓带着燕晟回乡散散心,顺便看看万松和杨镇这等赋闲在家的老首辅,看看他们无聊的田园生活,让心系国事的燕晟自愿回京师来。
可汪邈再次上报,燕晟心系国事不假,却因无力改变而整日郁郁寡欢,提及往日变法之志,燕晟心有戚戚。
想到燕晟郁郁寡欢,她竟有些不忍了。
景帝不禁反思,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起从诏狱中捞出万懋那一天,万懋那绷直的侧脸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倔强与刚直,与燕晟如此之像,像一把锋利的利刃,还泛着淬毒后的幽幽蓝光,神秘而美丽。
那一刻,她决定保住万懋,有意打磨他,骄纵他,把他变成燕晟的一道影子。
但这还远远不够!
她沉迷于燕晟立与朝堂的挥斥方遒,沉迷于燕晟携好友同游的潇洒不羁,沉迷于燕晟面对强权的临危不乱,沉迷于燕晟教导晚辈的君子端方……
这些没有人能替代。
她想要一个完完整整的燕晟,她想与之商谈国事,看着燕晟眼中的流光溢彩,顾盼生辉,而不是被深宫磋磨成行尸走肉的一具躯壳。
被囚禁的雄鹰只有一死,那被囚禁的鸿鹄呢?
无论真假,景帝已经无法承受燕晟的死讯了,经过数日的苦思冥想,景帝最终决定成全燕晟的宏志,也成全自己。
这种“相互成全”的痴话,景帝是不敢对太后说的,只是故作正气地答道:“燕晟好歹也是治国能臣,大梁的救世宰辅,朕怎能如此折辱他?那还不如杀了他。”
可太后觉得这话熟悉得很。
当年,她耍戏燕晟,要将失势的殷承钰封为“柔嘉公主”赐予燕晟为妻之时,燕晟也曾说过“与其折辱陛下,不如杀了她痛快”。
好呀好呀,燕晟与景帝两人情深义重,倒显得太后像棒打鸳鸯的王母娘娘了。
而太后嗤笑道:“既然陛下那么恋着他,不如免了选嗣的麻烦,与心上人亲自生一个皇嗣算了。”
景帝骤然翻脸,她愿意成全燕晟,可不意味她愿意牺牲自己,雌伏其下,为其生儿育女。
景帝变脸之快,让太后扶额大笑道:“哀家还以为陛下真的昏了头,看来陛下还没忘自己天子的身份。”
景帝紧攥双拳,在祖宗牌位之前郑重许诺:“朕不会忘记自己身份,朕已选定鲁王世子殷承钊为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