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为何喜欢回忆呢?
少年人总是盼着长大,他们心思单纯,或为了可以天天吃冰激凌,或为了零花钱自由,或为了可以买自己喜欢的衣服,或为了可以剪刀自己喜欢的发型......
少年人有太多幼稚的理由,盼着早日长成大人。
他们以为长大了,一切就会变得如自己想的那么美好;就能得到所谓的自由;就可以去想去的地方;就可以做想做的任何事.....
你可以嘲笑少年人的天真、幼稚,但你就不羡慕少年人无忧无虑的天真与幼稚吗?
因而,回忆成了大人的专属,只有在梦中,记忆里,大人才可以成为那个天真、幼稚的少年人,成为父母的孩子,家中的宠儿。
记忆中,夏天最清凉的风,总是在傍晚的时候吹来,榆树叶、杉木叶、梧桐叶,就会不停的翻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蝉鸣也变得亢奋了。
夕阳在缓缓下落,落日余晖下的孩子们,虽然身上沾着脏,浑身冒着汉,但他们手里却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便是拥有了快乐源泉,或是一条笔直的万年青棍子,或是一根弯曲的枯黄梧桐树枝丫,或是一根开了叉,可作弹弓的枝丫......
童年的小伙伴总是一群来,一群往,一阵约莫十几个,他们就拿着手里的“武器”,似秋风扫落叶般,砍向了路边的狗尾巴草,荆棘丛,野蒿.....
每一株无辜受伤的花草的背后,都有着一群玩耍的孩子在嬉戏。
蝉鸣声渐渐变弱,夕阳落下了大半个身子,母亲的呼唤声便会适时响起,精准的到达各家孩子的耳朵中,小伙伴们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萧钦之眼中的画面逐渐舒展开,记忆中的一幕幕正在呈现,一个叫“啊亲”的小屁孩,遁入眼帘,这便是萧钦之小时候的模样,“啊亲”者,此是萧钦之的后世名。
小屁孩“阿亲”迈着尽兴的步伐,一步一步回家,萧钦之随在其后面。
这是一处不算阔的院子,里面种植了许多花,红的海棠,白的栀子,紫的月季,挤挤挨挨,热闹非凡,香远益清,明新自然。
厨房里冒着香气,扎着盘着发的母亲戴上了发带,穿着碎花裙,身前围着一条红色围裙,熟练的一只手掂着锅,一手拿着锅铲,将锅里的一尾鲫鱼翻了个身,在盖上锅盖,余下只需大火收汁,即可端上餐桌。
父亲坐在客厅里,铺在地面的凉席上,正收看着电视剧,唱着:“好春光,不如梦一场,梦里青草香......”
皎白的白炽灯光,将枯萎的栀子黄的墙壁,照的雪白雪白,上面有一些抽象的涂鸦,在上面是一排金黄的奖状,小屁孩“啊亲”径直走过客厅,走向浴房,那里有父亲放好的洗澡水,不冷不热,温度刚刚好。
白色的灯光下,餐桌前围坐着四个人,落在了地上,成了三个影子,父亲、母亲和小屁孩“啊亲”,一边看电视,一边食用这一顿简单晚餐,不奢侈,却极其温馨与珍贵。
顶上的电风扇转啊转,带来了清凉,却扰动了灯光一闪一闪,电视剧也到了末尾,唱着:“不是神仙自己编造的翅膀,晃晃悠悠,飞起来飞过四大洋,好春光。”
萧钦之看着看着,就哭了,肆无忌惮的苦啊,抱头痛哭,哭中含笑,泪花明媚,这是六岁的夏天。
八岁那年,父母忽然双双殁了,小屁孩“啊亲”从一个宠儿,忽就成了孤儿,孤零零存世,如今一个走散了十几年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家,回到了父母身前。
然而,这只是生病时,大脑自主反应,对病人脆弱的心灵作的补偿罢了,只是一个梦而已啊。
夕阳终归落下,蝉鸣声也停止了,天黑了,风散了,梦醒了,泪眼模湖间,萧钦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塌前,他满脸的倦容,眉须斑白,耳旁耸拉着几缕银发,身子也有些句偻,然一双本该浑浊的眼睛却异常锐利。
昨日,六叔最终还是谴了几人,操轻舟星辰赶路,耗时一日速回武进,通知族长无锡之事,族长清晨方才获知,即刻一人启程,快马扬鞭不停歇,赶了大半个白天,下午才达无锡枫林渡。
便是在今日下午,族长又不得不拖着疲倦的身子,一一拜访给予相助的赵长吏、北地才俊、吴县令等人。
萧钦之从梦中醒来,回到了现实,弱声喊道:“族长,你何时来的?”
族长眼光变得柔和,满是心疼,轻声答了一声“唉!你生病我就来了。”
又用白娟巾擦了擦萧钦之的眼角,握着萧钦之的手,轻唤道:“不哭,不哭,都没事了,明早就回家了,你阿母天天在渡口,等着你们姐弟俩回来。”
“四哥,你终于醒了,都吓坏我了。”胖老八揉着红红的眼睛,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风尘仆仆,从吴郡至无锡,来回六十余里,午时出发,亥时才回,胖老八是一刻不敢停歇。
“老八,我没事!”萧钦之想靠起来,顿觉得浑身松软,使不上力气,有种散架的感觉,胸口一阵酸麻胀痛,像是被针扎了似的。
族长看向了吴郡来的李郎中,问道:“我侄儿,怎样了?”
李郎中五十来岁,须发白生,眼神却是敏锐,家中世代行医,往上可以追朔到先祖曾任西汉宫内太医,虽比不上扬州名医杨泉,但在吴郡也名气不小,经常出入士族大家门庭。
李郎中经验丰富,见到了萧钦之,没有立即下评断,而是先仔细对着萧钦之瞧了瞧,又取出了脉枕放在床沿上,将萧钦之的手腕搭在上面,三指搭在腕部寸口的寸、关、尺位置。
弱脉细小,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如手触水中之帛,触之则浮软无力,是为阳气失敛则外浮,湿邪困滞则脉动无力。
李郎中收回了手,又问了一些萧钦之近半年的事,是否是大病初愈,获悉了萧钦之两月前,不慎落湖,得了一场大病才好。
李郎中心中有了数,要治疗此病不难,得先疏通湿邪困滞,于是采用针灸疗法,用金针扎在萧钦之胸部去心下一寸名巨阙,再去心下二寸名心管,最后去心下三寸名胃管,各灸五针。
果然,不一会儿,萧钦之就迷迷湖湖的醒了。
李郎中道:“人无大病一日好,多则数年调养,少则三月半年,萧郎君上一次大病尚未彻底根治,今又忧思过虑甚多,不免心劳身疲,以至寒气入侵,邪气入体。”
“好在萧郎君年轻,此病无大碍,日后当好生修养才是,近几日饮食尽量清澹,易消化为主,切莫暴饮暴食,美味珍馐碰不得。”
杨郎中收了药箱,取笔写下一道补气益血的药方,嘱咐道:“此方搭配使用,月半即停,不可多食,尽可让萧郎君自己身体恢复为主。”
族长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去了,一面道谢,一面嘱咐六叔道:“去给李郎中安排住处,暂歇一晚,明日遣人送李郎中回吴郡,另让七叔取钱五千铢作为席敬。”
船舱里的另一处,跪坐着一位身着素衣的高挑女子,全身上下无一饰品,苍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双手并拢,拇指间触碰额头,正在诚心祈福,唇齿间念念有词。
勐然间听到空青来报阿弟醒来的消息,媚眼凝眸,随即吁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回了一丝暖色,笑意便爬上的嘴角,宛若兰花绽放。
空青笑道:“大娘子,你去看看小郎吧。”
箫藴之在空青的搀扶下,费力的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喜悦不言而喻,踌躇着出来舱门,迎面便是一阵湖风,吹得枫叶林“沙沙”,几缕丝竹声,鸟鸟盘旋,月落下的枫林渡口,今夜更是比去夜繁华,三月三,夜览太湖的小小舟,点亮了整条内河,笙歌燕舞,接踵而至,世间一片喧闹。
可这世间的繁华,却是那么的脆弱,箫藴之忽然怕了,望而却步,只能远远的望着,她心里有了一道天堑,看不见,摸不着,但始终就摆在那儿。
“今晚真热闹,甚好!”箫藴之倚栏凭远望,月白人显清,怔怔不前行,只是站在舷窗外,默默的注视着,如此便好。
“去吧,我一个人待会。”箫藴之又道。
空青抿着嘴,不多言语,回看了一眼,遂退去了。
褪了色的栀子花,是枯萎的黄,舱顶的灯火也是这样的黄,萧钦之看着塌前站着许多人,族长、胖老八、萧书、六叔、九叔、周烈、满谷都在,独独少了阿姐。
“空青,我阿姐呢?”萧钦之虚弱的问道。
“大娘子,她——她一直在外面呢。”空青不忍箫藴之被孤独包围,不经意间瞥向了窗外,那里站着一道素白的身影。
萧钦之有感阿姐内心的敏感,辞退了众人,唤来了空青,出去与箫藴之说,让她进来说说话。
一阵兰花香姗姗来迟,似是雨后泥土散发的澹澹芬芳与优雅的糅合,亦如喧闹中的一丝清宁,总是不声不响的靠近,萧钦之头靠在了阿姐的身侧,嗅着兰花香,莫名的心安。
箫藴之默不作声,浅浅笑意,细致梳理着阿弟挡在额前的黑发,轻轻触摸浮肿消散后,留下的紫色淤青,比昨日好上一些了。
“小蓉儿睡了么?”萧钦之闭着眼问道。
虚五岁的小蓉儿,性格似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萧韵之,古灵精怪,聪明灵慧,长相随箫藴之,吹弹可破的瓜子脸,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双剪水眸子,将来定又是一个才女无疑,都已经能完整背诵《论语》了。
小蓉儿一张嘴喊“舅舅,舅舅”,嗲嗲的童音,直击萧钦之的心灵,像是化开了般,无法抗拒。
“澹绿照看着呢。”箫藴之道。
“小蓉儿将来一定是个大才女。”萧钦之憧憬着。
“只盼着她能平平安安长大,我也可对延之有个交待。”
“有我呢,阿姐你尽可放心,有我一口吃的,便有你们母女俩一口吃的,福泽天下难,保一家老小容易。”
“难不难,终归是要活成自己想活的模样。”箫藴之抚摸着阿弟的额头,燥热已退,换了个姿势,将阿弟搂到腰间,掖了掖被角,又道:“阿弟你志向高远,切不可贪婪安逸,再过几年,你也要娶妻生子,另有光耀门楣的重任系于一身,长路险阻,道路漫漫,可惜阿姐女儿身,不能帮衬左右也就算了,还需时时靠你护持,拖你后腿。”
“嘿嘿——”萧钦之忽然觉得这话好生熟悉,不免轻笑道:“阿姐,你这话的前半段,我一个好友也同我说过,话语虽不同,意境简直一模一样。”
忽然,萧钦之又笑道:“还别说,他倒是与阿姐你颇为相似,他身上也有澹澹兰花香,不过像是初晨雨露褪去的澹然。”
“哦?”箫藴之媚眼凝眸,问道:“可是邀你夜游太湖的陈大郎?”
“正是他,阿姐,你瞧,他名陈韫之,你名箫藴之,连名字就差不多。”萧钦之越想越觉得奇妙,念及此,不免遗憾道:“可惜,他今日要去会稽看望他姑母,不然定要来看我。”
“你日后去建康,自然能见到他。”
“也是哦!”
...
...
褪色的栀子花,枯萎的黄色灯火下,只是平澹的聊天,却有家的温馨,只在姐弟俩一说一答间,如此好不惬意也。
船外的繁华啊,终归不留过路人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