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白蒙蒙的天地间游离着飘渺青雾。
厚实的披风下，连柔着了一身明丽的薄锦长裙。是初春的款式，所以领子开的有些低，镶了一道雪白的狐毛，衬得她修长的脖颈分外白皙，只可惜抵御不住严寒，即便把披风拉紧，也觉得湿冷的气息直往脖颈里灌。
在跨出院门的时候，她抬头望向高悬在头顶的匾额。红梅点茶——匾额上的四个字，笔线连绵不断，却风骨迥异，每个字都各有千秋。
当年初入王府，她惊讶着那写字的人，是怎么能一口气书下这么不同风格的四个字来的。
书上说：书，心画也。
可一个人的心，哪能有这么多种样子？
何况红梅点茶，这是月照雅士独有的一种饮茶方式。他那样的人，心里哪会喜欢这么酸的风流玩意儿。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才从府里的老佣人那听说，“这篇额是太子殿下生日的时候，几个亲近的人喝的高兴，一块闹着玩的。说是要各自背着其他人，写一个字，然而若能把字连起来就真叫缘分。没想到写出来竟真有这个四个字，还真能凑到一块。太子殿下觉得有意思，把这几个字刻了匾送给几人，王爷的这块便挂在这里。”
眼帘颤动，连柔微微转首，目光再一次在这四个字之间移动。
也不是第一次好奇，这四个字哪个是他写的，哪个是何廉写的，哪个又是绮罗写的，还有那第四个人的身份……他们是什么关系？是谁与谁的字左右相连，形如一体？
朝明扬呵，曾经无数次在心底里感慨，这个男人变化万千偏又滴水不漏。
越是不让她懂，她便越想懂。
即便是无光的夜晚，也能看见流动的光雾薄薄浮于他的周身，随着他的抬手举足，眉眼神情，那光辉挥之不去，牢牢吸引着她的眼睛追随。
无数次，想能对上他的眼睛，平等的，男女之间的。
可那副墨黑的眸子里，高傲，肃然，拒人千里，又偏偏隐藏着什么她能感觉到的惆怅。只是这惆怅，究竟因何而起，扎根的如此深……
“小姐。”凌兰、凌青已托着茶盘走上来，一下打破这短暂的出神，连柔回身扫了两人盘中的茶具一眼，朱唇轻启，道，“时间正好，走吧。”
脚步迈出去，偌大的院落在身后越来越小。这外人看来代表王妃地位的正院，从来只有她一个人孤单的住着。竟也能成了官家的女眷来做客时，羡慕她的夫君不纳妾的凭证。每每如此，她也只有笑，个中滋味哪里又真的能表露出来？
王府很大，自可以随一府女主任意进出，但总有那么一些去处，不用言明，也笼罩着闲人免近的氛围。就比如明扬王的书房。大婚之后，他虽然不抗拒和她一起吃饭说话，但大部分时候，他都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一切寝食皆在书房。
书房的一角，专门隔出一间吃饭的暖阁。明扬在桌边落座，身后立着乌蒙。
此刻在光亮如镜的檀木梅花桌上，布了一碗清粥和三碟小菜。
粥里米粒粘稠，混合了玉米、松子、白果等等，清香宜人。菜是一碟蒸白菜，一碟腌豆子，一碟拌豆腐，都是平常人家都食用的小菜，本没什么奇特，可光看那蒸白菜就知道其实这三叠小菜做的极为考究。白菜的茎干叶片还透着股才从地里采摘下来的生气，浅浅的热气向上窜着。要像这样让菜叶熟透又不变色，需要以极为纯熟的手法在滚水中反复撩动，再灌以鸡汤入味。
目光穿过珠帘的间隙，连柔的目光在桌面上轻轻飘过。未免嫌疑，嫁入王府以后，原先的厨子她全部照用。平日里，她只做照例的巡查，对这些人不曾有过丝毫不该有的暗示。朝明扬在表面上并不是非常重视寝食上的安全，但这些东西在送到他面前之前究竟经过了多少道检查，却不得而知。王府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关着每一处的细节，明着是她在管事，其实她亦只是摆设。即便他不拒绝她这出去的吃食，但若出了问题，却是极容易引火上身的，她并不认为丞相府里的幕僚有多聪明。
那厢凌兰、凌青放下茶盘，一个上来结果连柔解下的披风，一个笑吟吟的隔着珠帘向里面行礼，“王爷，王妃带了玉峰茶来陪您用早膳。”
乌蒙见朝明扬将筷子放下，快步走上去掀起帘子，态度不卑不亢，“王妃请到里屋来坐，今日的早膳做的甚好，您也一起用吧。”
“是吃过了来的。”连柔笑道，“看年前贡上来的玉峰茶特别鲜嫩，想请王爷品品。”说着人已转入珠帘，轻盈的对明扬王一礼。起身时，备妥物什的茶盘已被端到她的手边，一个盘中呈着水壶，架在只小巧的炭炉上，另一盘内是套精致茶具，白瓷质地，胎质薄而细腻，透着玉一般的光亮，四只杯子分别画着梅兰竹菊。
她抬眼看过去，那边旋窝般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抚过，传来的话却是平淡的，如同无痕的水波淌过，“王妃似乎有些憔悴，何必起的这么早。”
“昨夜臣妾做了错事，心感愧疚，怎敢睡到日上三竿。”连柔垂下眼睛，声音歉然，“趁王爷用早膳的时候，让臣妾沏一壶好茶吧。”
“王妃所做的事，是身为王妃的职责，本王不曾觉得有错。”明扬移开眼睛，指了指身边的座位，道，“听说王妃出阁之前甚为精通茶道，只可惜这几年一直没机会见识。”
话落那壶炭炉上的水也恰好沸了，连柔不再多言，端正的落座，将茶具摆放在身前，一一洗净热烫，再取茶勺勾了稍许茶叶于茶壶内，然后提起水壶，伸高玉臂，泄出一股滚热的水流，冲的那茶壶底部的茶叶在水涡中旋转起舞，茶香四散，顿时充满了鼻息。
一壶香茶已成，连柔却不着急，另提了余下的热水将茶杯烫过，自一只青花小罐中夹出一枚青梅来。
乌蒙不动神色的望了明扬王一眼，但见他只是专注的用着自己的早膳，仿佛连柔十指玲珑，如舞蹈般优美的茶艺手法皆是过眼云烟。
连柔将那枚青梅放入茶杯，这才倒出茶汤溢满杯子。末了盖上碗盖，却不递上。玉葱一般的五指夹紧了茶盏，将之提起，在碗口与盖子之间分出一条缝隙，尽将整碗茶水倒了个干净。如此反复三次，方才呈了七分满的茶盏放在明扬手边，静待他吃完早膳，看着他放下筷子，用帕子净过双手，然后那双指骨匀称的手拿起来她用心呈现的香茗……她满心无法克制的期待，却仍要深深的藏下去。
明扬低头拨开碗盖，只见碗中根根碧茶直立，一点梅子已由青转红，茶香与梅子的香味混合的天衣无缝，唇线一勾，听着像是赞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纯正的红梅点茶了，王妃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王爷喜欢，臣妾以后可以天天都沏。”连柔目光闪烁，说的极为真诚。
明扬笑了一下，拨转茶盏，目光落在杯壁上清秀的花样上，是几根细而不屈的翠竹，“这竹子看着很眼熟。”
连柔垂下眼帘道，“臣妾之前在修整太子殿的时候，无意中看到殿内有一套茶具，分别绘着梅兰竹菊，心里很是喜欢。出宫之后，让宫人仿制了一套。这正是其中的竹杯。”
“是那套梅兰竹菊吗？”他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瞬时之后冰封住了什么，然后，还是那种平而无痕的声音在空气里划过，“好像时辰还早，王妃应该再休息一会，不如回去睡个回笼觉吧。”
连柔不由一怔，望着他始终没有饮过的竹杯。
乌蒙微微欠身，掌心向上，对着门口做了个请的姿势，“王妃，请。”
连柔脸色微微恢复，瞧着他欲言又止。
“王妃，属下送您。”乌蒙鞠身又是一礼。
连柔扶着桌子站起来，对明扬王荏苒一礼，“是，臣妾告退。”
看着他似有若无的颔首，人转过身去，任侍女重把披风覆上，明明是在走的，那双脚却似不是自己的。一路出了书房，回到正院门口。
乌蒙送到此处，道，“王妃，乌蒙就送到这了，请好生休息。”
她却似没有听到，抬头仰望着那门上的匾，问道，“将军，这杯红梅点茶可是撞了什么错处？”
乌蒙默然一瞬，道，“这些年来，正院的牌匾都保养的很妥当，这本就是下人的事情，王妃不需挂心。”
连柔心头猛地一跳，回头看雪地上自己浅浅的脚印，不知何时又有雪花飞舞着落下，已经一层层将她去时的脚印覆盖住，而在不久之后，连她回来的痕迹亦会消除不见。
仿佛这一次，她不曾出去过，也没有回来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