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之中,明扬王斜坐于软塌之上,长发未梳,披在身后,下摆的衣角有些发皱,显然才从小憩中起来。
这两个月,灵山那边屡屡传来不好的消息,皇帝病况起伏,他身为代政王,自不能一心只顾朝政留在春牁,否则便要叫有心眼的人非议他意谋大宝,以他的心性,不但不能落人话柄,更要做出一副好贤弟的姿态给世人瞧才对。
于是他这两月不间断奔波于两地之间,一日在灵山亲侍皇兄身侧,一日回春牁处理朝政。
今日就是刚从灵山回来,一到龙霄殿听过莫某人简明扼要的说了些政务,又依着情况下了几道手谕,这才和衣躺下。但刚合上眼睛,却又起了来。
明扬垂眸看着单膝跪于榻边的男子,不动声色的一抬眉眼。塌边的内侍阿监立即会意,挥了挥浮尘,将殿内所有侍带了出去。
除夕将近,外面已经落了雪,但这皇宫内殿之内,炭火鼎盛,温暖如春,摆着的盆栽都艳花盛放,暗含了一股花香在空气之中,凭添不少生气。
明扬王舒了舒筋骨,缓缓的站起来,伸手在那榻边男子的肩上重重的一拍。
那男子不由的抬起头来,面容触目惊心,令人印象深刻。他本该有着不错的外貌,眼如星尘,一管鼻子生的格外正气,嘴角坚毅,一看就是忠贞之人。然而这么好的相貌却只有半张脸,另外一半,似乎被什么巨大的牲畜撕咬过几次般,重新长好的皮肉纠结在一起,眉眼都牵扯成团,无法辨认。那半好的脸是健康的蜜色,而这半惨脸却呈现一种骇人的酱紫。
明扬看着他,移开手,淡道,“起来说话。”
那男子郑重的俯了下身,才依言站起来。
见明扬返身走向窗台,他亦无声的跟着。
明扬双手一伸,将窗扉大开,外面的雪气涌入,立即驱散身周暖意,却令精神为之一振。窗外白雪皑皑,降满楼阁,一眼望去,满目萧白。
他长久的,无声的立在窗前,像成了尊雕像一般,又因那白色的远景,突地有了一份没落。
良久,在身后的男子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明扬王清冷的声音却响起了。
“一直以为她是空中的纸鸢,不论飞的多远,上的多高,那根绳子依然还在我手中。可是这一次,似乎连这根绳子都没有了。”
这句呢喃一般的话,充满了哀伤和无奈,一点也不似那个信心满满,誓得天下的王!然而这一句话,却明了了朝明扬的深情,像他那样身处高位的男子,能如此用心用情的对待同一个女人。也许世人该揣测此女子是何德何能,能有如此殊荣。
身后的男子立即跪地,“是臣的错!臣办事不利,没将绮罗姑娘保护周全。”
明扬摆摆手,“非文,天意如此,不是你的过错。”
那个跪于地上,被后世喻为“影子将军”的洪非文,此刻一脸悲痛,“臣……臣……”一连几个臣字,都无法继续,人已哽咽,几不能语。
“当年是我为了让她信任你,命你服药压制下三成功力。这次却险些害你因此断送了性命。你能活着回来,就是苍天怜我朝明扬。灵山二十万大军,一直由你秘密训练,如今你能回来,莫某人可以放开手来,不再分心带兵的事了。”
“是。”洪非文沉声应道。
明扬侧头望了他一眼,见他欲言又止,转回头道,“你我之间,但说无妨。”
洪非文得了这句话,壮起胆子道,“其实臣在绮罗姑娘身边这几年,一直都觉得姑娘她对王还是念着情谊的,只是姑娘心性极高,不肯服软,如果王肯同她说清楚一切,必然能有回转。何况王与王妃这几年,根本就……”
“我和她要想说清楚,除非何廉太子重生……”明扬将话打断,言语里有一丝戏虐和自嘲,“非文,本王明白你的意思。可你这些话若是让某人听见,只怕他要参你一本了。”
那是为帝王者的必然,一切要以江山为先,任何情谊,但凡与社稷相冲,便如以卵击石,必要毁去。
人人都要明扬懂这道理,都要他舍至爱,成江山。
“这是臣真心的话,不怕他说。王迎娶绮罗姑娘,谁敢有半句闲话,我洪非文第一个不饶他!”洪非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听见这样的话,朝明扬瞧他的目光略略一沉,眼眸愈加黑亮,令人无法揣测出任何波澜。他久久的望着洪非文,许久才将眼眸转向远处那一排的亮在雪间的宫灯。
排除众议,迎她入宫……他何尝没想过。
相识的时候就想过,十六岁时亦想过,成王之后,称帝之际,他都会想。
然而,他迟到她的及笄之礼,从此一步迟,步步皆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