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岷自来到水西庄住下,每天除了与查氏兄弟吟诗画画,就是会友聚饮,也在查家欣赏临摹了一些古画。从中不但显露出其绘画基础扎实,而且他的书法也令众人称道,特别是隶书功底更显深厚。更难得的是朱岷善指画,指画的钟馗神态威猛,栩栩如生。由此朱岷的书、画名声在津门不胫而走,前来索书、画者络绎不绝,那指画钟馗更是受富商大户们的欢迎。这些天来朱岷一直忙着为津门一些富商大户作书、绘画。
崔博山又找到朱岷,请其帮着临摹了几幅古画,由此得润笔甚丰厚,积攒得四五百两,思量着再拿出些银两帮助芳儿为老母治病。不知芳儿的老母亲病情如何?又想到不知芳儿在干什么?一想到此,眼前就浮现出芳儿的影子,让其想着要回刘羊庄探望芳儿母女的心情更迫切。
找了个机会,朱岷向查为仁打个招呼,回到刘羊庄探望芳儿的老母。见芳儿的老母病情一日好过一日,才放下心来,与芳儿说了几句悄悄话,不便留下住宿,又给芳儿留下百十两银子,叮嘱她好生看护老母亲,与其依依惜别回到水西庄。
悠忽又过了些时日,这一天,查礼来找朱岷,告诉他说:
“几位好友相约,明天要到南门外同游海光寺,特来告诉导江兄,一起到海光寺一游。”
朱岷一听也很高兴,
“自来津后就听说南门外海光寺之胜,只是无缘一游,有此好机会正好与诸兄相携去那里游历一番。”
查礼说道:
“明日有金玉岗、周焯、汪沆等人相约于巳时初刻在海光寺山门会齐。各人自带些酒食,在那里野餐。”
那查善长和曹霑闻听也非吵着要去。查礼道:
“你们还有早课,先生那一关你们就过不去。”
善长央求查礼,
“三叔那你去帮我们说一下,向先生告个假吧。”
查礼脸一绷,
“那还行?让你爹爹知道非得责罚你不可,连我都不能脱了干系。”
二人哭丧着脸,只好作罢。
次日一早,天刚放亮,查礼就来找朱岷,急忙吃过早饭,收拾好所带物品,备了一辆青骡子轿车,载着酒食瓜果,后面跟着两个从人,兴冲冲进西门,转南门出去,海光寺距南门仅三里,走南门外大街,不一时即来到海光寺前。隐约已见山门前有几人在大树下等候。来到近前一看,原来是金玉岗、周焯、汪沆三人已经到了。查礼和朱岷连忙跳下车,
“原来几位仁兄早已到了,我们进去吧。”
查礼回头吩咐跟来的随从,
“在树下卸了车,等候我们,寻个偏僻之处大树之下,待午时好聚在一起野餐。”
朱岷随着几人迈步进了海光寺山门,边走,查礼边向朱岷讲说这海光寺。原来这海光寺是天津近年来新建的寺庙,康熙四十五年由天津镇总兵蓝礼倡议所建。
蓝礼驻防天津,看南门外有大片荒地,原都是建窑取土烧砖之地,多年荒废,到处是坑洼水塘,长满了苇、草,蓝礼觉得这些地荒芜了可惜,遂领着官兵在南门外的荒芜之处平整土地,开垦出水田二百余顷,又招募善种水稻的闽、浙之处的人来这里传艺,种植水稻,收获颇丰,被人们称之为“蓝田”。
后来蓝礼捐资在此修寺院,自江南迎请高僧成衡做寺院方丈住持。可大殿尚未完工,刚立起立柱,而蓝公高升,离津赴闽,工程被迫停了下来。成衡大师认为机缘未至,才致寺庙建至半途而止。大师并不着急,守候着寺庙这半截工程,冷坐一室达十年。
直至康熙五十六年,长芦巡盐御史余缙到天津巡视盐政,看此处寺庙工程停滞,恐其日颓月废,遂捐资重启建寺工程。此后寺庙工程重新开工,建山门,完大殿,筑墙垣,修廊庑,又开河取土,以崇寺基。前后历一十三年始将寺庙建成。寺内供奉南海观音大士,初名“普陀寺”又因寺内种了许多葡萄,亦有“葡萄寺”之称。
康熙五十八年,皇帝南巡,驻跸天津,成衡恭迎皇帝圣驾至寺内,奏对称旨,得皇上钦赐寺名为‘海光寺’,并赐两殿楹联。得到皇上的欣赏,大小官吏们都仰体圣心,纷纷踊跃为寺庙捐款捐物,鸠工卜日,不终岁而凡丛林所应建者无不备举,金碧辉煌,规模钜丽,一时名声响动,让天下都知道天津有个海光寺,时有游方高僧挂锡于寺。
朱岷抬头望去,山门上的匾额上书‘海光寺’果然是康熙皇帝御笔。查礼指着大殿门旁柱上的楹联说道:
“这也是御书,那次皇帝并赐两幅楹联。”
朱岷仔细一看,上联是“香塔鱼山下”,下联是“禅堂雁水滨”。转到后殿,柱上的楹联是:“水月应从空法相;天花散落映星龛”。查礼又说道:
“如今海光寺才建成十几年,已是天津地区享有盛名的寺庙了,不但善男信女们趋之若鹜,文人墨客也是常来瞻仰游玩。蔗村先生曾有诗曰:‘斜径纤徐指梵宫,板桥村落画难同。微冰积冻溪头雪,枯树狂号野外风。十里篮舆冬日暖,孤城萧寺海天空。到来为觅汤休话,人在茶烟影窗中。’象三兄也有诗曰‘春郊连辔日初迟,正是沙平草浅时。涧道犹闻冰瑟瑟,溪头已见柳丝丝。’”
朱岷听了也觉得这么描绘倒是十分的贴切。看着寺内两廊长满了葡萄,朱岷点头说道:
“果然名不虚传,称作葡萄寺名实相符,只是不知那种下葡萄之人可还在么?”
金玉冈接过话头对朱岷说:
“种下葡萄之人就是成衡大师,大师虽还健在,却已是耄耋之年,身体违和不常出来见客。”
朱岷忽忆起,师傅元弘曾提起过成衡大师,似是早与成衡大师相熟,师傅来北方访友也许会来此探望成衡大师。正好探问一下,看师傅可曾来此。说着话已进入大雄宝殿。知客僧迎了出来,原早与查礼等众人相识,合掌问讯了众人,待众人取香拜了菩萨、佛祖,布施些银两之后,将众人让到知客房内奉茶。
这知客僧年约三旬,是成衡大师的弟子,叫永慧。朱岷此时才起身问道:
“请问永慧师傅,近来可有个叫元弘的僧人来此挂单么?”
永慧合掌问道:
“施主问的可是扬州栖灵寺的僧人元弘么?”
“正是,”
朱岷连忙说:
“听说已到北方来访友,不知可到此否?”
永慧不答反又问:
“不知施主与那元弘大师有何渊源?”
朱岷遂恭恭敬敬的说道:
“元弘大师是我的授业恩师,而且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江南到北方来就是要寻访恩师的。”
永慧微微点头,接着又问:
“原来先生是元弘大师的高足,请问先生贵姓台甫?”
朱岷答道:
“免贵,学生姓朱单一字岷,字导江。”
永慧又合掌致意,
“原来是导江先生,元弘大师与我师父成衡早就相熟,前几年就曾来过,导江先生问的正巧,元弘大师昨日傍晚刚到本寺来挂单,待我先知会一声再引先生相见。”
朱岷闻听大喜连呼佛号,
“阿弥陀佛!原来师傅已到天津。”
永慧说声:
“众位施主请慢用茶,我去去就来。”
说着转身出了知客房,奔后院而去。周焯问道:
“导江先生今日可是特意到此寻访师傅而来么?今日也是巧的很了。”
朱岷应道:
“元弘大师曾救过我的性命,我又从大师习艺五年之久,因有几年未见恩师,甚是想念,听说师傅北上访友,我也是思念师傅心切,才辗转来到天津寻访,只是事前并不知师傅在此,今日也是巧了,师傅刚刚来此。”
众人齐道:
“今日我们的确来的巧,恭贺导江先生可以了却自己的心愿了。”
正说着,外面脚步响,永慧推门进来,对众人说道:
“我师傅听说元弘大师的弟子来了,特请诸位后面方丈相见。”
众人随永慧来到后面住持房内,元弘搀扶着颤巍巍的成衡大师起身相迎。朱岷一见师傅急忙跪下,叫声:
“师傅,”
已是眼中含泪,声音哽咽。元弘问道:
“你怎么来到天津了?”
朱岷起身,平静一下心情,对师傅说道:
“弟子在年初参加乡试,落了榜,想起与师傅已是有几年未见,十分想念,遂到扬州寻访师傅。到栖灵寺一问才知道师傅离寺到北方访友。我也是想,自己在科举上没什么心思,所以才决意向北寻访师傅。一路打问,辗转来到天津卫,一时缺了盘缠困在这里,幸遇天津诸位诗画之友相助,挽留在此。如今巧的很,让我在此遇见师傅,了却了我寻访师傅的心愿。”
这时众人也纷纷过来与元弘见礼,成衡也说道:
“元弘师兄与弟子在此相逢,也是机缘凑巧,昨日刚到,偏几位施主就来寺内,想必是有菩萨的指引。”
查礼也说道:
“我们几位原想已多日未拜会大师了,要来聆听大师教诲,也要陪伴导江先生来此游历一番。正巧遇见元弘大师刚到此处,这样也了却了导江先生的一桩心事。”
朱岷仔细看看师傅,虽说是累月行脚,风吹日晒,饱经风霜,看上去较前黑瘦了一些,但还是神采奕奕。再看成衡大师,已是八旬开外,消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长长的眉毛下是深陷的眼窝,只是双眼还是炯炯有神,颌下留着雪白的胡须在胸前飘洒,俨然一尊白眉罗汉。元弘扶成衡坐下,对朱岷说:
“朱岷,来见过成衡大师。”
朱岷上前施礼,
“久闻大师的大名,无缘拜见,今日原想特来拜见大师,要聆听大师教诲,谁想正巧师傅也在,这也是机缘巧合,一了我的寻访师傅之念。”
成衡大师微微笑着:
“好,好,元弘师兄有此佳弟子让我十分羡慕。”
元弘见还有查礼一众人等,不便久留朱岷,便对朱岷说道:
“朱岷,我一时还不会回扬州,在此尚有一番耽搁,我们还有时间盘桓,你可以先随众人到寺内转一转看一看。”
成衡也说道:
“既到了这里,吃了斋饭再走。查礼,不知你爹爹可好?我也是久未见他了。”
查礼忙上前躬身答道:
“谢大师惦念,家父身体尚健,精气神挺好。待我和爹爹说,让他来看望大师。”
成衡微微一笑说道:
“我原也是爱走动的,本来该我去看你的爹爹,只是近来我的双脚行走不便,所以哪里也去不了。”
查礼连忙劝成衡:
“大师双脚不便就需延医诊治,安心静养,不要想着到处走动了。”
成衡又问:
“不知你们兄弟近来可曾有大作结了集子,可拿来让我拜读。”
查礼答道:
“端午节时约了一些诗友在金兄的帆斋雅集,倒是汇集了几十首,只是还没刊刻出来,待印出来,我先给大师送一部来。”
成衡微微点头赞道:
“好好,还是你们年轻人行事快当,雷厉风行。”
元弘又问朱岷:
“你现在住在哪里?”
“弟子现暂住在查家水西庄。”
元弘点点头说:
“唔,正好,过两天我去水西庄看看墓园和为仁,那时我们再细说吧。”
众人在方丈里吃了杯茶,谢绝了素斋,出来又各处转了转,欣赏一番,看时辰不早,众人往外走去准备野餐。
出了山门,迎面有几个人过了小桥奔山门而来。当先一人,头戴瓜皮帽,身穿灰色长衫,外套青缎子马褂,脚下青呢子布鞋,约三旬年纪留着一字胡,摇摇摆摆来到近前。
查礼一看,认识,赶紧趋前几步躬身施礼问道:
“县尊大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来人原来是天津知县徐而发,
“我是替知府大人办一件差事,路过这里,有些口渴,想到寺内讨杯茶喝。”
一见来人大都认识,只有一位年轻人不认识,一指朱岷问道:
“这位仁兄有些面善,不知在哪儿见过?”
查礼忙把朱岷拉过来对徐而发说道:
“这位是朱岷,字导江,来自江苏武进,是元弘禅师的弟子,特来北方寻访恩师的。”
徐而发一听,心里一动,
“唔,你自武进来?怨不得看你似曾相识。”
朱岷忙向徐而发躬身施礼,
“学生拜见县尊大人,只是学生不记得曾与大人相遇过。”
徐而发想了想忽然问道:
“你姓朱,来自江苏武进,可有个兄弟么?”
朱岷听了也是一愣,不知徐而发为何有此一问,只得如实回答:
“是,学生有一个兄弟,自小失散,已有十年了,学生多方寻找未果,不知大人为何问起学生的兄弟?”
徐而发闻听手抹着胡须双眼盯着朱岷看,点着头微微笑着说:
“果然很像。”
一时让朱岷听得更摸不着头脑。这时徐而发又问道:
“你兄弟叫什么名字?因何失散的?”
“我的兄弟叫朱枚,只因我兄弟二人幼年时,家中遭强盗洗劫,父母双亡,只有我兄弟二人逃出来,半路上失散的。”
朱岷益发迷惑了。徐而发听了点点头,
“那就是了,”
手指朱岷笑着说:
“那你得好好的谢我,只有我知道你兄弟的下落。”
朱岷闻听不由大吃一惊,道:
“大人不是开玩笑吧?大人怎知我兄弟的下落?”
徐而发看着一脸迷惘的朱岷说:
“说来话长,待我慢慢告诉你。”
查礼忙将徐而发诸人让到随从安排的野餐之处,随从们早在大树下铺好了毡条,炭火炉上早已烧好茶,众人围坐下,边喝茶,边听徐而发将如何遇到上官枚,上官枚对其讲过自己的身世,幼时逃出来与哥哥失散,为人所救,已将朱姓改姓上官,对朱岷一一道来,
“若想找到你的兄弟,你尽可去找现在正修建县衙的梁尚,那是上官枚的师伯,上月上官枚寻到他的师伯时我也正逢在场,自然知道备细。”
听到此朱岷不禁热泪盈眶,十年前那凄惨之夜又浮现在眼前,父母被害惨死,兄弟逃散离别了十年,今日忽然听到兄弟的消息,心中怎还能平静,哽咽半晌,终于放声大哭,冲南跪下,磕了几个头哭道:
“苦命的爹娘,如今孩儿已经知道了兄弟的下落,您二老在九泉之下就放心吧,我一定带着弟弟到二老的坟前磕头,让您二老看看,我们兄弟又团聚了。”
众人在一旁连忙劝道,
“知道了失散兄弟的下落,这是大喜事,该庆贺才是。”
朱岷听了,起身擦掉泪水,回过身来又给徐而发跪下磕头道谢,徐而发急忙将朱岷扶起来,
“知道你失散兄弟的下落乃是喜事,应该高兴才是,待你们兄弟相逢之时我可要喝你们一杯喜酒。”
查礼也说道:
“正好带的有酒食,我们且喝几盅为导江先生得知兄弟下落来庆贺一下。”
众人齐声道好。随从将酒食摆下,无非是酱肉、烧鸡、熏鱼、素什锦之类,打开一罎子高粱酒,众人边喝边聊,直将那一罎子高粱酒喝了个罄尽方罢。
朱岷又谢徐而发,徐而发听说朱岷是元弘的弟子,乃画中高手,遂调侃道:
“导江先生的画不要忘了给我一幅,权作谢我。”
朱岷忙说:
“应该,应该,只要大人别见笑就好。”
朱岷惦着打听兄弟的下落,要到城里去见梁尚,查礼忙让随从收拾起食具,与徐而发别过,众人直奔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