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文不言声地解下蒙古皮囊,把马奶酒洒在地上,又跪在地上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兄弟们,等完了这趟差使,就是千里万里,兄弟也带你们回家。”他眼含眼泪,声音也有些哽咽。
墨尔根,这个蒙古汉子,也是热泪盈眶,悠长凄凉的蒙古长调又起,歌声在草原上久久回荡,听者落泪,闻者伤心。
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恶人尽知;血海的冤仇终需报,且看来早与来迟。
回过头来又看了看这片化为灰烬的胡杨林,肃文跨上马,打正待打马而去,多隆阿突然挡在马前,“二哥,我们还是回去吧,”他嗫喏道,“这九品芝麻官,我们也不要了,……命要紧,我还有爹娘,还有两个哥哥呢。”
“补缺的时候你恨不得他们明天就都不在了,这功夫你又抬出两个哥哥来了。”胡进宝揶揄道。
“这前晚上到现在跟做恶梦一样,差点命都没了,要那官儿还有什么用?”多隆阿反驳道,“在京城里有吃有喝,哪样都好,在这,连口热豆汁都喝不上,我昨晚还梦见吊炉烧饼艾窝窝,叉子火烧……”
“行了,你不愿去,没人逼你,你自己回吧。”肃文看看他,“让开。”那菊花青一撂蹄,多隆阿马上松开了手。
墨尔根等人鄙视地看看多隆阿,俱追随肃文一路北去。
“走吧,多隆阿,”胡进宝劝道,“你也不认识路,再碰到那些绿营兵,还不得打死你?就是碰不着,这草原上的狼也能把人吃了,得,”见多隆阿不为所动,胡进宝翻身上马,“你自个回吧。”
看着胡进宝真不管他,多隆阿这才急了,赶紧牵马过来,“哎,等等我,等等我,姥姥的,肃文,我就知道,跟你在一块儿,没好——”
一行人继续策马北上,墨尔根对这里的道路很熟,一路上,有他在,倒也不需担心走岔了方向。
“二哥,那是座古城!”多隆阿看着一些残存的断墙残垣,大声喊道,“说不定有古董呢,二哥,过去看看,拿回琉璃厂,就能卖个大价钱!”
肃文心里一跳,墨尔根轻蔑地看看多隆阿,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道,“这里,早不知来过多少人了,这是窝阔台大汗的夏宫!”
他翻身下马,张开双臂,头仰苍天,虔诚地祷告起来。
这古城规模不大,城墙遗存已经不太明显,但令人惊悚的是,城内外草地上有数十头老鹰在缓缓走动,人靠近了才盘旋而起。
这些老鹰体型硕大,目光阴冷,呼啸飞腾,令人心悸。
“二哥,科尔沁的蒙古人,动不动就祷告,”多隆阿察颜观色,知墨尔根不屑与他交往,心里暗气,嘴上就丝毫不留情面,“成吉思汗时的蒙古人也这样吗?”
肃文笑着看看他,“这已不是元代的蒙古人了,大金朝的蒙古人,早已不想征服女人与世界,只想征服灵魂与天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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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里雅苏台,蒙古语里又称作长满杨树的地方。
乌里雅苏台城,东、南、北三面环山,博克多河和成吉思河夹城而过,在城西三里的地方汇合,城墙不高,只有丈余,用带草根和草皮的土块堆筑而成,但在城墙外面一侧立有木栅。
全城东西约一里地,南北半里,开有东、南、西三座城门。城中央是“龙亭”,供奉宣光皇帝神位。龙亭之西为定边左副将军奎昌的衙门,再往西为满洲参赞办事大臣廉敬的衙门。蒙古参赞大臣腾格尔不设衙门,而是在城外北山上架设毡帐。
一路上,不断有骑兵搜捕,好在墨尔根是蒙古人,肃文也会说讲蒙古语,一行人买了十余只骆驼与茶砖等货物,扮作客商模样,方才躲过了搜捕,但带着货物前行,这速度就慢了下来。
可是越往北行,搜捕竟是越少,看来,奎昌等人也料定他们不敢前来,可是他不知的是,他的“死讯”早就由科尔沁传到了乌里雅苏台。
一行人骑在马上,从南门而入,城里却是汉人、满人、蒙古人、回回杂居,街面上也很是热闹。待走到西北处的小山下,山下即是乌里雅苏台有名的买卖城,前街商铺鳞次栉比,后街则稍显冷清萧条。
“哎哟,毛子女人!”多隆阿激动起来,指着的丰满高大、金发碧眼的女人叫道。
墨尔根笑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本是与俄人通关作生意的地方,我们的砖茶、生烟,绸缎,不只运到漠北,还运往俄罗斯。”
肃文一路走一路看,双舜全、恒和义、元生和、天顺店等商号迤逦展开,不是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俄罗斯人,还以为这就是在中原内地。
“大盛魁!”看到前面的牌匾,肃文不由喃喃自语。
“二哥,咱就去这里么?”多隆阿道。
“去,就说肃掌柜到了。”肃文看看身前身后的驼队,再看看自己的打扮,还真象个掌柜的。
一会子功夫,就有一个伙计从里面笑着跑出来,“您就是肃掌柜的,快快里面请,我们掌柜的在里面侯着您哪。”他转身喊道,“刘三,把这些货拉到后院去,给这几位爷们泡壶茶,打洗脸水!”
肃文看看他,笑着走进门去,待穿过前堂,来到后院,他却突然呆住了。
对面站的一个妇人打扮的人也愣在当场。
“肃掌柜。”领头的那个珠圆玉润的妇人福了个万福。
“肃掌柜,这是我们家大奶奶,老爷不在了,我们家大奶奶主事。”那伙计忙笑着介绍。
多隆阿与胡进宝把骆驼拉进后院,也笑着走进内院,看到那人也是愣住了,胡进宝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多隆阿却象见到鬼一般,“玉姐?!”
玉姐抬起头来,那表情也象大白天看见鬼魅一般,手帕一下举到嘴边,“肃……二爷?!”
詹士谢图说有老熟人在乌里雅苏台等着,肃文原以为是多隆阿与胡进宝,异地他乡,乍一见到京城的熟人,他心里禁不住也是一暖,柳如烟呢?接着,一个念头就冒了出来,想到詹士谢图笑得鸡贼,嗯,柳如烟肯定也在这里。
“肃……二爷?”正思量间,那清脆如黄鹂鸟般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肃文转过头来,霎那间,依稀又回到了京师,回到了莳花馆,柳如烟那目光依旧如烟似雾,如水含波,让人笼罩在一片朦胧湿润之中,这几日一路餐风露宿的肃文,突然感觉如沐春雨,如进绿洲,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
“二爷!你们不是殁了吗?”玉儿姐上下打量着肃文。
“你才殁了呢?我们这不是活蹦乱跳,好好的么?”多隆阿叫道,“玉姐,这莳花馆的分号都开到了乌里雅苏台城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他瞅瞅一众伙计,“哟,怎么着不见姑娘,净是些大老爷们啊!”
方才带他们进来的伙计以为他没听到,忙又介绍道,“这位爷,这是我们大盛魁史家的大奶奶,这是我们家小姐。”
“掌柜的?小姐?”多隆阿眨巴着两只眼睛笑了,笑得乐不可支,原本詹士谢图也嘱咐过他,一切小心不露行藏,但他还是忍不住,“这行院里的班头一下成了掌柜的,我还真有些不适应。”
玉儿姐的耳朵可是好使,笑着走近多隆阿,“多爷,您在北京城干的那些敲寡妇门、刨绝户坟的买卖,也不比我们干净多少!”
说完用眼一剜他,一句话,噎得多隆阿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行人进了里间,“老詹呢?”肃文左瞅瞅右瞅瞅,又挑起门帘来往里看了看,赶紧又放下了,里面锦被绣装,妆台明镜,显然就是姑娘家的绣房。
“参见肃大人。”肃文回转过头来,却是一愣,那些伙计都打发出去了,玉儿姐、柳如烟竟都跪了下去。
“哎,您二位,都起来,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受不起,快起来。”肃文一把拉住了柳如烟,多隆阿要去扶玉儿姐,玉儿姐瞅瞅他那油渍麻花的衣裳,脏兮兮的样子,自己个站了起来。
“大人,京里提前有信来,说有粘竿侍卫到大盛魁来,让我们听他吩咐,”玉儿姐瞅瞅柳如烟,“可是做梦也没成想您能来。”
“京里有信?怕是老詹吧,老詹,出来,出来,别跟我玩猫腻啊,老詹——”肃文大声喊着。
玉儿姐脸一沉,柳如烟也有些不胜伤感,“詹大人,没了。”
“没了?”肃文心里一跳,旋即又笑了,“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他看看柳如烟,那柳如烟也正望着他,“你们可是不只耍我一回了,他没了?我不信,他就是千年王八万年的龟,他离见阎罗王还早着呢!”
柳如烟走上前来,肃文只觉着心里一漾,脸上却仍绷着,“二爷,真殁了,你们路上遇袭的事儿我们都听说了,原本以为您没了,詹大人来信说自己个往乌里雅苏台来,谁知,路上又遇上了绿营的骑兵,……他自焚了……”
“呵呵,我不信。”肃文笑了。
“我们的人得着信,前去接应,都烧得……”玉儿姐不禁哭了。
肃文看看柳如烟,“都烧得面目全非了吧,怎么知道是你们的詹大人哪?”
“腰牌还在。”柳如烟返身拿出几张金腰牌来,“这是在尸体上发现的。”
“那是真死了?詹大人跟我们说过,人在腰牌在,人死腰牌丢,”多隆阿笑了,“得,这真经我们也不取了,这可是龙潭虎穴,赶紧走才是正理。”
“多隆阿这句话说的是,既然老詹人都不在了,我们还待下去干嘛?我们没功夫跟你们扯闲篇,走来——”肃文学着山西人的口音,长喊一声。
“二爷,”玉姐一伸手,拦住了肃文,“詹大人不在了,可是您还活着,北京发来的信儿,是让我们听您的,您,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
“不能走,还在这等着挨抓哪,”肃文笑了,“这乌里雅苏台城方圆也就二、三里地吧,连个藏身的地儿都没有……”
“二爷,……”柳如烟道。上
肃文却打断她,“京里不是让你们听我的么?那就走……”他突然说不下去了,那冰凉的柔荑已是拉住了自己手,朝里间走去,他喉头上下抖动,却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进了里间。
玉儿姐笑着看看多隆阿、胡进宝,突然,里面传来一阵娇吟,多隆阿、胡进宝都惊地张大嘴巴,多隆阿挤挤眼睛,夸道,“这想了半年了吧,嘿嘿,也就是二哥,这时辰还有心思干这事!”
屋里,却不见旖旎风情,只有剑拔弩张,柳如烟刀指肃文,“为国除奸,是男儿本分,您既入粘竿处,生是粘竿处的人,死是粘竿处的鬼,二爷,莫让我逼您。”她轻声道,“这也是给您留面子。”
“不逼,不逼,”肃文笑道,却缓缓走近柳如烟,柳如烟手一动,马上一缕鲜血从肃文脖子淌了下来,柳如音一声娇吟,短刀已到了肃文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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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里雅苏台城东三十里炮台山。
詹士谢图一身蒙古装,一脸络腮胡,脸上还多出两道大疤,他走出蒙古包,笑着抱起一蒙古娃娃,用蒙古语大声跟挤奶的蒙古女人说笑着,打闹着,俨然就是一地道的蒙古汉子。
萨仁其其格端过一碗奶茶,递给巴音,“阿爸,我们回来几天了,詹大人也不让我们进城,出门还有侍卫跟着,詹大人是不是怀疑我们啊。”
巴音看看她,“詹大人自有道理,这是粘竿处的规矩,不需多问,更不要打听。”他一口气喝掉了碗里的奶茶。
二人正议论着,詹士谢图笑着掀开帘子走进蒙古包,后面跟着这几日一直没露面的那个侍卫,“老巴,肃文来了。”
“他们没死?”巴音惊讶得看看萨仁其其格,“长生天保祐,长生天保祐。”
“他当然死不了,这小子,是猫,有九条命!”詹士谢图笑道,“不过,奎昌知道他到了乌里雅苏台城,知道他到了大盛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