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的问话正在继续,锦安宫这边也并没有闲着。
从宜春园回来之后,卢贵妃竟是出奇的安静与淡然,由着身边的婢女侍候梳洗,临到最后,这才让所有人都退下,单留了琴心一人在跟前侍奉。
灯火明灭间,爆出一个烛花。
琴心连忙拿起剪刀上前,小心地将长出来的那部分灯捻剪去,只是下手的时候,不知为何一个没注意,差点将烛火捻灭。
卢贵妃望了琴心一眼,随口道:“本宫渴了。”
琴心连忙放下手中剪刀,倒了盏热茶递过来。
卢贵妃伸手接过,轻啜一口道:“今儿个得亏了你将那一匣子脂粉带过来,不然本宫今儿个在宜春园里可就下不了台了。”
颤颤巍巍这么许久,终于听到卢贵妃提及此事,琴心一下子跪在地上:
“娘娘恕罪!”
卢贵妃轻笑一声:“我这是夸你呢,怎么你这还求起恕罪来了?你哪里有什么罪过啊,分明是有功之臣嘛!”
谁曾想一听这句话,琴心的身子反而抖了起来:
“是奴婢的不是,不该在娘娘吩咐将东西丢出去之后却依旧留着那些脂粉,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求娘娘恕罪!”
卢贵妃双手捧着茶盏,轻轻吹动当中青碧茶水,云淡风轻道:
“敢与不敢,哪里是这一句两句便说了算的呢?当初为了徐记的开脱的人是谁?将本宫的话置之脑后私藏脂粉的人又是谁?以前的本宫也就不计较了,可是眼下这才几日,琴心姑娘便三番两次不将我这个主子的话往心里去,搞得本宫实在是不得不思量,姑娘的主子到底是谁了。”
卢贵妃的声气不紧不慢,好似茶余饭后的闲谈般随意,但这话却如同重锤一般,一句一句落在琴心身上,让她顿时抖如筛糠。
“娘娘明鉴!琴心绝无二心,绝无二心呐!先前徐记之事,只为家中幼弟,娘娘的恩德琴心没齿难忘,怎会背离主子?至于制香司的脂粉,奴婢只是可惜那些东西丢出去浪费,这才私自将东西留了下来,并没有也不敢生出别的心思,娘娘明鉴啊!娘娘要打要骂,琴心绝无辩驳,只盼娘娘莫要怀疑琴心的忠心啊……”
一句一句的聒噪,惹得卢贵妃甚是心烦。
“你既要表忠心,那便让本宫看看你的忠心。去门外跪着,没有本宫授意,不许起来。”
听到这句话,琴心如蒙大赦,又是磕头又是谢恩,好容易才从贵妃寝宫中退了出去。
当屋里再赌恢复宁静,卢贵妃面上的笑意也就此收敛,甚至连带着手中的茶盏,也被她带着怒气摔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琴心的忠心她自然是一点也不会怀疑,可是底下人阳奉阴违的做法,却是着实让她心中不满。
尽管今晚正是这阳奉阴违帮她解围,但晚上诸般事情加到一处,却依旧无法消弭她的满腹怨气与怒气。
她刚当着皇帝的面说了制香司的脂粉不如朱记,后脚喻佐便用制香司的脂粉让众人心服口服,她想提拔出彩的朱记,那脂粉在琴心手中,却俨然成为不入流的寻常货色。
且不说皇帝会如何想她此举的意图,如今怕是连制香司都看出来了她的排挤之意,若不是琴心及时将东西拿出来,今晚她将会成为宴会上最丢丑的人。
按理来说,她是应该念着琴心的好的,可是转念一想正是琴心留着制香司的东西,这才给了喻佐翻盘的机会,卢贵妃心头的怨怼又升腾而出。
出了今夜这样的事情,皇帝自然是不会再来锦安宫中过夜,种种事情交叠在一处,卢贵妃愈发心烦意乱。
这样的烦乱,作为尊贵的贵妃娘娘,自然不能一人承受。
站在窗边,看着琴心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的身影,卢贵妃心头这才好受了点。
但是很快,更大的忧心却又再次涌上心头。
喻佐今日与制香司大出风头,后面就算她再怎么想捧一捧朱记,只怕都难了。
况且今日在场有不少官家的夫人小姐,那些人各个都不是傻子,有了今晚这一出,只怕会想方设法巴着制香司讨要脂粉,原本该大放异彩的朱记,只怕反会成为陪衬与笑柄。
到得那时,朱记也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一想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苦心经营全部都毁在这一夜,卢贵妃便愈发烦躁。
皱着眉头,忍不住光着脚在屋内地毯上来回踱步。
弦月斜坠,星子微沉,今夜注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不管是对于宫中的周帝与卢贵妃,还是对于宫外的其他人。
从宫宴中回来之后,姬老爷子便有些失神。
院子里的花树下,老头躺在太师椅上,望着天上的星辰怔忡。
许久之后,这才给自己倒上酒,就着切好的牛肉往肚里灌。
“都说北斗七星可指引方向,以便让人寻到来时的路。可是我已经看了你这么多年,却依旧寻不到我的来时路。如今我好容易放下执念,你却又让人来与我作祟,你这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呢?”
寂静的院子里,除却风声,没有人给他答案。
也没有人能懂他此刻的茫然与惊怯。
酒水一杯杯下肚,随着不胜酒力的姬老爷子醉成烂泥躺倒在门前,屋门终于打开。
一个身着素衣的垂髻老妇推门出来,当即有守夜的老仆上前:
“老夫人,您怎么起了?”
“去将老爷扶回房吧,夜深露重的,没得染了风寒。”老妇人轻缓的声音响起,目光明澈,显然是在屋内同样静坐至此时。
而上都柳明巷的宅子里,亦有少年人凭窗而立。
伴随着周围的虫鸣之声,传来依稀轻咳。
若是在以往,作息规律的喻佐是决计不会在这个时候还迟迟不睡。
但今夜,实在是太过特殊。
再度打开手中纸笺,望着上面详尽而具体的解释,喻佐生出从未有过的好奇来。
今夜在制香司,林回春终于答应了他的要求。
明明利于制香司的事情,却让这个神医三番两次前来,喻佐不得不好奇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手中的纸笺所书,乃是先前林回春送来的各种脂粉的用法及图示,早在一个多月前,林回春将整盒脂粉送来的时候,便随附在内。
那时候他并没有多思,只根据上面所述所写,尝试着在妆娘面上施展。
本是无心的尝试,最终的结果却让他讶然震撼,丝毫不输今日在场诸人的反应。
当初林回春说这些脂粉是他亲自研制,只是一介大夫做这些,到底显得不务正业,好东西也无法发挥最大的效用,所以才将东西送给制香司。
那时尽管有所怀疑,但对喻佐而言,好的脂粉远比别人出于何种目的更为重要。
可是今夜再将这些纸拿出来,却又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那娟秀的字体,应该是女子所特有,而非林回春这样的老人所能勾画。
今夜他以香脂之方作为条件,逼着林回春答应,这才愿意在宜春园中出面。
林回春虽有犹疑,应的也算痛快,不过有一点倒是让喻佐不得不多心。
那就是递交方子的时间,需要再等些时日。
如果香方当真是林回春自己所研制,哪里会需要等这么久呢?
如果不是林回春,那么又是谁驱动了这个连京中贵人都不放在眼里的神医,让他心甘情愿卷入这件事情当中?
这些脂粉今夜能在宫中引起这般震撼,想来早在那人的预料当中,不然林回春不会亲自离席来制香司请他。
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制香司到底是官家衙司,就算研制出不俗的脂粉,也都只是供给给皇家与一些颇有声望的官员之家使用,并不能私自贩卖,若说是为了钱财,并不能说得过去。
因为这些香方落入民间几家脂粉行手中,一定会有更加丰厚的利润,且由此凌驾于朱记百年老铺的名声之上也说不定。
为了权么?
那更不可能了,宫中二十八司中,除却罗刹司司正胡承修掌管着不输于易相的大权之外,其余包括制香司在内的其他各司,司正皆是四品无实权的小官,听上去威风,但在朝中却说不上什么话,只能在自己这行的一亩三分地儿里受人敬重。
况且真想卖制香司一个好,却不去找老师方古,反而找上他,甚至让他一并瞒着老师,这种要求,也的确是有些不大能让人看得懂。
夜风里,少年香师掩唇轻咳,望着手中的纸页叹息出声。
眼下对于他来说,要思考的不仅仅是香方背后之人的目的问题,还有在皇帝召见他之后,即将接踵而至的来自其他人的打探与问询。
诚如林回春所言,今日之后,没人敢再小觑制香司,但与此同时,也会有更多的眼睛盯上制香司。
也盯上他。
譬如大金的使臣。
花厅里,碎裂的瓷盏落了满地,若是此刻有人来,定不知该如何落脚。
冒伊一改先前的恭谨,站在花厅中宛如愤怒的豹子,一双眼睛直瞪坐在椅子上吃着东西的某人。
而被盯看的佐努却似浑然不觉,只伸手从旁边的果盘中取出一颗梅子啃完,然后朝着对面将核儿吐得又高又远,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
此时这般亢奋快活的劲头,哪里有先前宫宴上喊困的样子?
冒伊只觉说不出的闹心。
今日若不是这混小子收场,他将会有更大的难堪,但这些所有的为难,又何尝不是这小子一句两句给闹出来的?
本来香脂的事情,可以放在后头真正商议盟约的时候再论,如今被这傻瓜皇子一闹,大金显然已经落了下风,往后再谈别的事情,周人定会心生戒备与抵触。
想到这里,冒伊深吸一口气,再也不管佐努乃是正使,甚至皇子之位也在自己的将位之上,招呼人过来便道:
“去将三皇子请回房中仔细看顾!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房门半步!”
听到这句话,一直守在旁边的另一副使达尔当即开口反对:
“冒伊大人不可!”
“怎么不可!”冒伊火气上头。
达尔斟酌道:“三皇子孩子心性,若是困在屋子里,怕是得闷坏了,若是被汗王知道,咱们许是回去无法交代……”
“被汗王知道?”冒伊冷哼一声,“若是汗王知道是这傻子坏了事情,那才是真正的无法交代!咱们在大周停留的日子,也剩不了多少,既然达尔副使怕三皇子闷坏了,那正好,左右你也没有什么用,不妨便留在使馆中好生照顾三皇子,也好咱们回去之后,能给汗王一个交代!”
说完这句话,冒伊伸臂一挥,示意手下众人将佐努与达尔带回,自己径直出了花厅,将身后达尔的辩解与劝服抛至脑后。
使臣三人,看上去正使最为威风,但真正掌权的却还是冒伊一人。
且不说正使佐努是个傻子,就是副使之一的达尔,先前在大金地位也远不如冒伊,这此同作副使出使,充其量也就在周人面前显显身份,真正在金人使团中,这些属于冒伊的手下,根本没有一人会听他的话。
所以纵然达尔说的再多,最终还是被人丢到了佐努的屋里,气得骂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歇了精神停下来。
外间的守卫哈哈大笑满是不屑,屋内好容易歇口气儿的达尔却是从佐努手中接过递来的茶水。
“先前以为达尔大人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谁曾想如今骂起人来,倒是颇有几分架势,这一句一句的,让人不敢小瞧了去。”
坐在桌前的皇子一扫先前憨傻,带着几分揶揄开口。
达尔苦笑一声:“您就别笑话下官了,这不还是为了让冒伊相信么,不然这不声不响的,他少不得生疑。”
佐努笑了笑,示意达尔坐下来:
“今晚闹了这么一出,他想法子要巴结大周那些臣子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工夫顾及你我?若真能再分心神,也不会这般不管不顾将你也一并困起来了。”
“可是如今外头有人守着,您的事情怕是不好办吧?”达尔面露担心。
“我想做什么,可不是外头这几个人能困得住的。”少年人笑了笑,碧蓝的眸子闪过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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