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高卓看着眼前杏眼圆瞪,视自己如仇敌般的女儿,忽然想起当年那个软软糯糯的小丫头。火然????文 w?ww.ranwena`com
那时候,这孩子还只有身后的桌子高,一看见自己,眼睛里便会漾出盈盈秋水般的笑意。
每次在他疲惫忧愁的时候,单是着笑意,便能解去他一身的倦意与烦闷。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跟在自己后面甜甜的喊着“爹”的丫头,慢慢与他渐行渐远,变成如今这样陌生仇视的样子的?
是了,在他的妻子周氏病故后。
关于这件事情,他一直讳莫如深,不愿提起。
可正是因为他这样逃避的态度,却使得这孩子对他的误会越来越深。
但即便如此,直到此刻,他还是依旧在犹豫,思考着那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给女儿。
见他不说话,翟秋云眼中的讥讽之意愈发深。
也越发觉得母亲周氏的死,跟翟高卓逃不开干系。
从翟秋云记事起,母亲周氏便一直郁郁寡欢,在上都翟府清冷的宅子里,守着翟夫人的位子,却从来都没有别的官家夫人的华贵,更没有获得过来自己夫君的温存与关怀。
小的时候她不懂,总以为父亲和母亲是要分开睡的。
直到长大后,她才知道,光鲜的翟府中,老爷常年睡在书房,夫人常年睡在自己屋里,是何等的滑稽可笑。
她看过无数次母亲坐在窗前,呆呆的看着院门,从午后一直到夜色沉沉。
这一坐,就是一整天。
但不管她怎么等,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个痴情的女子,也没有等到那个她日日夜夜期盼的身影。
这就是她的母亲,一个深闺大院中,郁郁寡欢靠着对丈夫的怨怼和思念过日子的可怜女人。
这就是她的父亲,一个有着贤明关爱百姓之名,却始终对自己的结发之妻连一丝一毫的爱也舍不得付出,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给予的无情男人。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我娘对你来说,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我对你来说,又是什么。你不爱她,连临终前迁就她的遗愿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又为什么要娶她?又为什么要生下我?”
翟秋云面色怅然,眉眼中有着太多的不解和疑惑,也有太多的悲情和可怜。
“可是我也想不明白,既然你不爱她,为什么又在她死去之后,誓不再娶,做出一副贞洁烈夫的模样。”
“世人都说,翟高卓翟大人是当今第一痴情人,为了自己的发妻,哪怕无后,也不愿意再娶续弦。可是有谁知道,我活在这样一个貌合神离的家宅当中的痛苦?”
尤其是当那些姐妹们,每每提到自己家中姨娘夫人争宠,当爹的偏心的故事,总是对她流露出一副羡慕的样子,可是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痛苦?
转过脸去,翟秋云将眼中止不住的泪水拭去,不愿在这个不合格的夫君和父亲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脆弱。
看着坐在窗边拭泪的少女,翟高卓的视线也慢慢模糊。
少女的另一半侧脸,陷在窗外无尽的黑暗中,仅剩下的那一侧,忽然之间,就这么跟记忆中的那张脸融合在一起。
“锦绣……”
翟高卓喃喃。
这一声唤,让窗边拭泪的女子动作一滞,稍稍侧过脸来,引得翟高卓不由再唤一声。
“锦绣……”
内心的思念与苦楚彻底涌上心头,使得他不由快速上前几步,好将那人抱个满怀。
可是距离的拉近,却也让他看清了那人的容颜,止住了他的动作。
眼前的少女,是他的女儿秋云。
不是锦绣。
回过神来的翟高卓迅速转过身,大跨步向门口走去。
可是已经止住泪水的少女却比他的速度更快,在发现他转身的时候,便已经提起裙摆快速跑到他的身前,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锦绣是谁?”
翟秋云看着自己父亲问道。
声音里带着满满的哀怨与不满,还有愤恨与不平。
这么多年来,父亲的愤怒和冷漠她看了个遍,却从始至终,都不曾看到过他如方才那样的深情。
翟高卓没有说话。
“锦绣是谁?!”
翟秋云伸手拦在父亲面前,以一种怒喝和威胁的口吻再次逼问。
“如果今天这话你不说清楚,我不会放你离开。除非你不想要我这个女儿,想逼死我娘之后,再逼死我。”
翟秋云的话音有些颤抖。
她怕死,但她更怕活在翟府这样的家中。
如果父亲对她连最后的一丝感情也没有,那么活在这世间,对她而言,也没有什么意思。
看着面目通红的女儿,翟高卓不由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件事,真的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告诉秋云吗?
她……是否能承受住事情的真相?
他只有这一个女儿。
就在翟高卓纠结犹豫的时候,少女好似已经预感到那个被隐藏起来的秘密,那个名叫锦绣的人,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冲击。
“你放心,我承受的住。”她咬唇道,“我娘死后,没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了的。”
翟高卓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悲伤满怀,却面容坚毅的少女,终于下定决心。
“好,我告诉你。”
翟秋云心头一松,却又很快揪起。
因为她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是如此,更没有想到,原来这十几年来,自己一直生活在骗局当中。
……
……
“你刚才不是问我,锦绣是谁吗?”
翟高卓看着面前的少女,好似想从她的容颜当中,找出些许熟悉的痕迹。
“锦绣,是我中举之前,在家乡定了终身的女子。”
翟秋云闻声,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一缩,紧紧的攥住了膝盖上的裙摆。
“也是你的娘亲。”
翟秋云猛地站起身来,一脸的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翟高卓看着女儿,目光没有一丝一毫的闪躲。
相反,在说出那句话之后,原本压抑在心头的秘密,就像是忽然决了口,让他涌出更多的,想要更加坚定的说出真相的冲动。
“周氏不是你的母亲。”
“你的娘亲,叫锦绣。”
“苏锦绣。”
翟高卓一字一句道。
“记住这个名字,她才是你应当一直记得的,最疼爱你的人。”
翟秋云忽的笑了。
“凭什么?!”
她觉得离谱至极,愤怒至极。
“你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会信吗?你以为你现在随便说出这么一个人名来,告诉我她才是我的母亲,我就会忘记娘对我的养育之恩吗?凭什么?!就凭你随口说出的一个我连见都没见过的人?!”
“她已经死了。”
翟高卓看着面前歇斯底里的女儿。
“在生下你不久,锦绣就死了。”
“被周氏害死的。”
“小时候,你不是一直在问,为什么你跟母亲长得一点都不像吗?”
“那时候我告诉你,因为你还没有长开,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跟母亲一样漂亮了。”
“真正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因为你不是周氏的女儿。”
翟秋云如坠冰窟,“你骗人!”
腹内好似有无数心酸涌上,要将她彻底淹没在其中,彻底覆灭,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
翟秋云觉得自己好似水中的漂萍,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自己来自何处,更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怎么可能呢……根本不可能……我就是我娘的女儿……”
此刻的翟高卓看出了女儿的委屈,想要像小时候一样,伸出手臂去抱抱她,可是抬了抬胳膊,却最终没有做出那个动作。
“当年我参加科考,与锦绣约定,金榜题名之后,一定会回乡将她风风光光的迎娶进我翟家的大门。”
回想着往事,翟高卓的声音有些飘忽。
那记忆中的往事,终于吹开厚厚的一层灰尘,在散漫中翻开往昔的岁月。
……
……
与所有青梅竹马的故事一样,娇美含羞的少女,与勤奋痴情的读书郎。
原本是才子佳人的佳话,但很多事情,都在最后一刻发生了变化。
数载苦读之后,参加科举的翟高卓终于成为当年皇帝钦点的状元郎。
无数朝中勋贵榜下捉婿,瞧上了这位状元公,却得知这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郎早已有了意中人。
为了乡里的少女,翟高卓拒绝了所有媒约之意的宴请,却还是没能躲过当时的工部尚书周轩。
“先前在朝中奏对之时,状元公的对答至此让老夫深感后生可畏,假以时日,翟贤侄定能成为我朝肱股之臣。”
那一日来自周轩的宴请,是以长官的名义。
因为翟高卓之后,会去工部任职。
面对这样的约请,他没有办法拒绝,可是就是这样一场看上去再寻常不过的宴请,却在最后变成了相看。
“这位是本官爱女凝芷,闻说翟贤侄的才名之后,心生仰慕,所以也想敬贤侄一杯酒。”
看着面前娇羞动人的周家小姐,翟高卓忽然明白了这场宴请的真正目的。
可到了此时,再后悔推脱,已经来不及了。
宴席半酣,在翟高卓准备自请离席的时候,忽然听到少女莞尔动听的娇声。
“奴家闻说状元公才名,心中不由生出孺慕之情。闻说状元公面对勋族贵女,依旧能不离乡中青梅,敬仰之意更是难以言表,像状元公这样的谦谦如玉的痴心公子,让凝芷心中仰慕更甚。是以,凝芷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状元公成全。”
翟高卓暗道后悔,但周家父女齐齐看向他,已经再也没有退步的余地。
“周姑娘谬赞,高卓不敢当,此一生唯有二志:其一,金榜题名耀门楣;其二,得青梅。旁的不敢肖想,也不愿去想。”
说完这话,他饮尽杯中酒,“敲我,这又嗦了,周姑娘方才所说,需要高卓做的事情是什么?”
周凝芷的眼中有隐隐泪光闪动,忽而让翟高卓生出几分悔意。
方才他的话,是不是说的有些过分直接?
就在这时,却见周凝芷忽而一笑。
“状元公与心上人鹣鲽情深当真羡煞旁人,凝芷知道自己贪心,却还是想劝慰状元公,男子三妻四妾乃是人之常情,想必那位姑娘也会理解。若是状元公愿意,凝芷哪怕屈居平妻之位,也心甘情愿。”
翟高卓愣了。
他没有想到,原本娇羞的少女,会说出这般火辣直白的话语。
他有些语塞。
“周姑娘金贵,更是周大人唯一的爱女,断断不能受这样的委屈。高卓身份鄙贱,此生得一同样的粗鄙之妻已然心满意足。”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只会娶她一个女人吗?”
“高卓只取一瓢。”
“那如果这瓢水没了呢?你还要换一瓢吗?”周凝芷逼问。
翟高卓微微一愣,似是想起什么,然后自信的摇了摇头。
“不会的。”
当时的翟高卓没有想到,那一瓢属于他的水,最终会进了他人的口腹。
等到他欢喜非常的回到家乡,却得知原本定下终身的青梅在不久之前,被自己的父亲逼着嫁给了邻村的一位员外郎。
翟高卓没有想到,那场宴请上的随口之言,会一语成谶。
天晕地眩之间,他就此病倒。
醒来之后,出现在眼前的人,是当初哪怕做平妻,也要嫁给他的周家女郎。
千里跟来,只为了见一见,翟高卓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谁知道,却撞上了这样一出闹剧。
没有过多的语言,也没有再提往事,但金贵的千金小姐,却就这么一直照顾了他半月之久,然后再在他病情转好之际悄然离开。
回到上都之后,有媒人带着八字上了周家的门,替新科状元翟高卓求娶周家小姐周凝芷。
从此以后,成就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好事。
而翟高卓也如当年席上允诺自己心上人的一样,哪怕周氏两年无所出,却依旧不纳妾,宠之爱之,如胶似漆,一度羡煞上都贵女。
直到有一天,一位衣衫褴褛的女子敲开了翟府的大门。
也就此敲开了翟家两年来风平浪静的生活,激起了汹涌澎湃的浪花,甚至差点打翻击碎了翟家一直一来安稳的小船。